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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40)

禇俭早已从其兄禇慎明的家书中得到侄儿禇文谦求婚丁氏不成、反遭羞辱之事,很是恼怒,训斥了禇文谦一番,思谋挽回家声,又得知儿子禇文彬在月初齐云山雅集只列第六品,在钱唐八大士族子弟中居末,竟与寒门陈操之同品,禇俭更是恼怒,大骂全礼,说全礼是故意打压他禇氏。

禇文彬提醒道:“爹爹,那陈操之在钱唐县坏我禇氏名声不说,现在又跑到吴郡来招摇,陈操之名气越大,我禇氏名声受害就越深——”

禇俭点点头,想了想,命仆役持刺去见徐藻,邀徐藻来饮酒,禇文谦、褚文彬在屏风后把禇俭与徐藻的对话全听在耳里,想着陈操之即将蒙羞受窘的样子,心里好不得意。

褚文彬今日早早来到徐氏学堂,就是想亲眼看到陈操之被拒之门外、羞惭而退的场面,那时他就可以趁机大肆嘲弄、污蔑陈操之,顺便挽回他禇氏的声誉,不料到草堂一看,陈操之已经高坐在对面堂上,更见徐邈与陈操之亲善,散学后徐藻又把陈操之唤到书房密谈,这是其他学子从未有过的待遇。

禇文彬简直气炸了肺,他认定这是徐藻对他禇氏的轻蔑,完全不把他父亲禇俭放在眼里,褚文彬坐在那里气愤得手脚发颤,正想着是不是立即冲到徐藻面前,愤而提出退学,忽听身边一人问道:“文彬兄认得那个新来的葛衫少年吗?”

禇文彬回头一看,问他话的是陆禽,五兵尚书陆始之子、本郡太守陆纳之侄,不禁有点受宠若惊之感,禇氏、陆氏虽然同为江东士族,但地位还是相当悬殊的,陆氏是江东数一数二的门阀,自东吴至两晋,代有高官,在江东士庶当中声望极隆,是渡江南来的北方巨族竭力拉拢的对象,而褚氏不过是末等士族,无足轻重的,对于这点,禇文彬是有自知之明的。

褚文彬赶紧转过身,向陆禽点头致意,试探着问:“这人在下是认得,算是钱唐同乡吧,不过子羽兄为何问起这么一个寒门学子?”

陆禽陆子羽点头道:“哦,原来是钱唐人,也到这里求学,我说怎么会接连遇到他呢——此人无礼。”

褚文彬一听这话,心里就是一喜,若能让陆禽也恼恨那陈操之,那陈操之想在吴郡立足就难了,当即小心翼翼地问起陆禽与陈操之的交遇,得知经过后说到:“此人果然无礼,子羽兄当时就应该喝命仆役给他几个巴掌,让他识得士庶尊卑有别。”

陆禽笑道:“那倒犯不着,我陆氏子弟怎能与那寒门少年一般见识!”

禇文彬未能激得陆禽与陈操之为敌,虽然觉得遗憾,但已经让陆禽对陈操之有了恶感,点头道:“子羽兄雅量,陈操之若知道直应愧死——”却听陆禽若有所思道:“原来他就是陈操之,我听叔父说起过他,据说小有才,能左右手同时书写、颇擅音律,现在看来才或许有,只是人品不佳。”

褚文彬忙道:“何止人品不佳,简直人品大恶。”当即将一套污蔑陈操之迫害从兄如何如何的话搬出,大进谗言。

那陆禽听得连连摇头,说道:“此人小小年纪,品行竟如此低劣,可笑我那七妹还托我寻访这个陈操之,要陈操之救治她的心爱菊花‘玉版’,这种人如何能进我陆氏别业!”

第四十二章 井蛙不可以语海

吴郡丞郎褚俭在儿子褚文彬回来报知博士徐藻非但没有将陈操之拒之门外、反而分外礼遇之后,直气得声音都没有了,摆摆手让儿子先出去,他独自闷在房里,胸中压抑着强烈的愤怒,他一个士族清官竟被一个寒门腐儒藐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时最快意的莫如立即利用权势将徐藻革职、遣送回京口,让那腐儒明白与高贵的士族作对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但是,事情总不那么如人愿,郡学博士虽然不是朝廷直接任命的官吏,但却是郡太守亲自聘用的,太守陆纳敬重徐藻才学,特把徐藻从京口请来教授吴郡学子,而且陆纳与徐藻的私交也不浅,他褚俭想要立即惩罚徐藻似乎并非易事。

褚俭在室内团团转,怒气得不到发泄,真是难受啊。

褚文谦和褚文彬都在室外等候,听得门帘内褚俭沉重的脚步和郁闷的喘息,褚文谦心里尤其不安,掀帘进去,长跪在褚俭面前,告罪道:“都是侄儿无能,让叔父焦心,叔父切莫因小侄之事急坏了身子,否则小侄百死莫赎。”

褚俭平静了一下如潮的气血,缓缓道:“文谦,现在这事已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恩怨,我褚氏家族完全牵连进去了,若不能有力地打击陈操之和徐藻,那我钱唐褚氏在本郡、本县就完全没有尊严可言了,一定要想出办法,一定要狠狠打击他们。”

褚文谦不敢说话,褚文彬这时也进来了,跪禀道:“父亲,陆禽陆子羽对那陈操之观感颇恶,我们褚氏是不是可以借陆氏之力让陈操之彻底沦落下流?”

褚俭正想说对付寒门陈氏何须借陆氏之力,转念一想,问:“陈操之为何又与陆禽有隙?”

褚文彬便细细说了,褚俭沉吟道:“陆禽轻率自傲,倒是可以利用,这事急不得,彬儿,你且继续在徐氏学堂学习,结好陆禽,伺机让陆禽与陈操之起冲突,闹得越大越乱就越好,太守陆纳虽然为人谦和,但其兄陆始却是极为护短的,对寒门庶族一向嗤之以鼻,若得知儿子陆禽在徐氏学堂受了委屈,岂不要勃然大怒,到时连徐藻一并惩治——”

褚文谦恭维道:“叔父之智,小侄万万不能及。”

褚俭也有些得意,这阴谋诡计有时也如吟诗作赋一般会灵感大发,褚俭就是如此,他现在越想越兴奋,先前的一腔怒气全化作一肚子的坏水,说道:“那陈操之不是自恃有才吗,定然会在学堂里卖弄,彬儿可以伺机怂恿陆禽与陈操之比试,我想那陈操之的左右手两种不同书体,陆禽应该是比不过的,如此,陈操之离祸不远矣。”

褚文彬连连头,却又道:“那陆禽甚是高傲,对孩儿都是爱理不理,不见得会与陈操之比试的。”

褚俭瞥了侄子褚文谦一眼,褚文谦想起自己当日草率答应与陈操之赛书法,以至今日声名扫地,不禁愧悔不已,低下头不敢与叔父对视。

褚俭道:“所以说不能急,要循循善诱,彬儿你可以有意无意夸赞陈操之的才华,陆禽高傲,起先或许会不屑,但心中总有不忿之气的,久而久之,然后你在边上推波助澜一番,以陆禽的自矜和冒躁,一定会与陈操之较上劲。”

褚文彬对父亲的深谋远虑和洞若观火大为叹服,有其父必有其子,褚文彬的小人伎俩就是因为其父的影响,言传不如身教,读遍圣贤书也不如其父一言之教。

褚俭的卑鄙用心一发不可收拾了,对褚文谦说道:“文谦,你今年四十有四,不要再待价而沽了,你是五品士人,这些年名声不响,清贵闲职是谋不到了,但八品县令还是没问题的,朝廷用人并无本郡本乡回避之例,你可以谋钱唐县令一职,现任钱唐县令汪德一明年五月任期到限,叔父可以为你谋划接任此职。”

褚文彬恍然大悟道:“父亲的意思是等那陈操之在吴郡无法立足、狼狈回乡之后,再由八兄慢慢收拾他,是也不是?”

褚俭嘴角含笑,矜持不语,挥手让二人退下。

君子不言人之过,徐藻并未对陈操之明言褚俭的卑鄙用心,但其子徐邈与陈操之交好,少年心性,对好友自然是知无不言,原以为褚文彬次日不会再来学堂,未想到褚文彬若无其事地来了,反常则必有奸谋,徐邈便提醒陈操之要小心提防。

陈操之暗暗警惕,心道:“这褚氏阴魂不散,从钱唐一直缠着我到吴郡,看来这是个死结了。”深深吸了口气,仰望狮子山,对徐邈、刘尚值道:“仙民、尚值,我们登山吧,心有积郁之气,登高望远,歌咏长啸,则胸怀舒畅,再看那些营营苟苟的伎俩,就觉得陈操之在此,宵小辈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