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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476)

小案上一方尚未织成的锦绣回文诗在灯光下泛着鲜艳色泽,等待着主人穿针引线完成它,苏蕙对织锦和回文诗有着与生俱来的喜爱和天赋,但这一刻,她觉得索然无味,她动手拆掉那个细竹架,那方绷紧的尚未织好的锦锻顿时松萎下来,好似一片落叶——

欲织回文诗,恨无知音赏。

……

五月十二日午前,陈操之一行赶到平舆苏家堡,苏道质迎出数里,与陈操之寒暄毕,即悄声问苏骐是否对陈使君提起苏蕙为妾的事,苏骐以为父亲苏道质已经说服了母亲邹氏和妹子苏蕙,是以这般迫不及待提起此事,赶紧道:“待入堡坐定,儿便向陈使君道明,爹爹不需心急,哈哈。”

苏道质听儿子这么说,顿时松了一口气,说道:“你没提起就好,你母亲和若兰都不肯啊,今有新蔡县的蔡丰托人为其子蔡焘来向若兰求婚,这倒是好姻缘。”

苏骐愕然半晌,方道:“既然父亲大人也有决定,儿还有何话说。”抬眼见陈操之骑在黑骏马上,正与第一次来苏家堡的刘牢之指点平原壮阔,黄小统的两只白隼正冲天而上——

陈操之哪里知道苏骐曾这么热切地要把妹子苏蕙送与他做妾,他虽然久闻回文诗苏才女之名,但两次在苏家堡,只听苏蕙说过一句“陈使君胜出”,更无别的交集,哪里会动过要收苏蕙为专宠的心思,而且对陈操之来说,苏道质父子没有提出送苏蕙给他做妾实在是让他少了一次抉择的为难,于理,他应该收,苏氏宗部亦是一个强援,多多益善;于情,他不应该收,这不用多说——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用去想,陈操之对苏家堡的这个纳妾风波是毫无察觉,苏氏父子也很快就会忘了这事的吧,只有闺中少女苏蕙,隔帘隐约见过陈操之的容貌、隔院依稀听过陈操之的竖笛,这是第一个让她动心的男子,也许也是最后一个,彼时的女子,深居简出,一生又能见到几个陌生男子呢?当然,不需要这份动心她也可以活着,也可以嫁作他人妇并且生儿育女,只是既然遇到了这么个让她动心的人,因为内心的矜持不甘为妾,但心里的怅惘应该不是很快就能忘却的吧?

……

陈操之在苏家堡只歇了一夜,十三日一早便由苏骐陪同前往新蔡县的蔡氏坞堡,苏家堡距蔡家堡百余里,陈操之、苏骐一行在新蔡县西境却遇到上次去苏家堡提亲的蔡氏媒妁,那蔡氏媒妁识得苏骐,招呼道:“苏大郎,鄙人正要前往贵堡提亲。”

苏骐道:“家父和我说过这事,在下乐见其成,只是在下要陪陈司马去拜见贵坞宗主,失陪了。”

这蔡氏媒妁也是当地名士达人,陈操之招揽两淮诸坞私兵的消息早已传至新蔡,当即道:“就由鄙人引路吧。”

一行人于十四日午后赶到新蔡县,新蔡县是春秋时蔡国都城,千年古城,众人一路行来,但见洪汝河两岸,平畴旷野,一望无际,田地里是小麦新割后留下的短茬,今年两淮小麦大丰收,沿途民户喜笑颜开——

苏骐感慨道:“往年麦收季节,鲜卑人便率军来攻,掠取小麦而回,淮上百姓辛辛苦苦种下的麦子自己却收不到多少,所幸此地朝廷也未申令要交赋税,不然日子更是艰难。”

陈操之道:“我等齐心协力,北伐建功,淮上就不会是临战之地,此地将是粮仓,国殷民富不远矣。”

蔡氏宗主蔡丰闻知陈操之、苏骐到来,迎出堡外,蔡丰已经知道徐州一十九坞流民宗部归附北府军的消息,蔡氏作为两淮五大流民宗部之一,自然不甘心被边缘化,但是蔡氏与田氏、戴氏不同,蔡氏原为士族,被晋廷排斥在世宦之外,失落可想而知,对于陈操之的招揽,蔡氏既想摆点世家大族的架子,又自感三十年来无人为官的气馁,心情极是复杂,而且前几日请人去向苏氏女提亲,竟未获当场允诺,虽也未遭拒,但蔡丰已是十分郁闷,连区区始平苏氏都未把他蔡氏放在眼里,家族衰微莫此为甚,即便有宗部数万、私兵数千又如何,在仕途中没有地位,就是让人看低一等啊!

陈操之见到蔡丰,执礼甚恭,表达了对蔡丰先祖蔡邕的仰慕,更取出柯亭笛表示要物归原主,蔡丰连道:“岂敢岂敢。”因问此笛来历,陈操之说是桓伊所赠,蔡丰不胜叹惋,请陈操之吹奏一曲,陈操之更不推辞,吹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蔡丰赞叹不已,说此笛归于陈使君可谓得人——

陈操之在蔡家堡小住了三日,因陈操之的恭敬有礼,蔡丰感到了家族的荣耀,对陈操之极有好感,允许让陈操之上蔡氏藏书阁浏览蔡氏藏书,当年蔡邕藏书万卷,战乱焚毁,后由蔡文姬凭惊人的记忆手录八百卷传世,都是经典之著——

三日后,陈操之辞别蔡丰暂回苏家堡,蔡丰已决定由其弟蔡广六月底领三千私兵至广陵听命,而陈操之也答应回建康为蔡氏请命,恢复蔡氏士籍,让蔡氏子弟可以入仕为官——

陈操之与苏骐等人离了蔡家堡,沿洪汝河往东北方向而行,行出数里,却见蔡家堡方向有人追了上来,不知有何变故?

第二十九章 赠琴

蔡氏宗主蔡丰领着数人快马赶上陈操之一行,高叫道:“陈使君,请稍待——”

陈操之下马,待蔡丰奔近,拱手问:“蔡宗主还有何事见教?”

蔡丰跳下马,笑道:“与使君三日长谈,大畅胸怀,今朝分别,甚觉惆怅,几将昨日备好的一份薄礼忘却。”

蔡家坞堡方向一辆牛车渐渐驶近,停在陈操之身前,两名蔡氏仆役抬出两个箱子,一个是方形的樟木箱子,另一个是长条形的楠木箱子——

蔡丰道:“使君风雅之士,在下不敢以俗物亵渎,今以家传藏书百卷相赠,内有先祖伯喈公手书的《嘉平石经》的《鲁诗》原帖五卷,还有家藏伏羲式旧琴一张,一并赠于使君。”

《嘉平石经》是蔡邕奉汉灵帝之命用隶书写成的《周易》、《尚书》、《鲁诗》、《礼仪》、《春秋》、《公羊传》、《论语》这七部经典的全文,然后由石工雕刻而成,因制于汉灵帝嘉平四年,故称《嘉平石经》。留在长安的原碑刻历经战乱已破损,陈操之曾在陆纳府上见过部分残碑的拓本,蔡邕的书法笔力劲健,结构严谨,是汉隶集大成者,现在蔡丰赠给陈操之的是当年蔡邕手书的《鲁诗》原帖,其珍贵可知——

而蔡丰说的伏羲式旧琴,赫然是蔡邕手制的焦尾琴,蔡邕此人乃旷世逸才,音律、书法、辞赋、经史学问俱为汉末第一人,其于音律,著有《琴操》二卷,他不仅善于鼓琴和吹笛,更能制作琴和笛,正如柯亭笛有着奇妙的来历,关于这焦尾琴也有一则奇闻,蔡邕在游历三吴时,借宿农家,农妇烧火作炊,蔡邕听到那木柴在火里燃烧时发出的清脆裂响,心有感触,赶紧将那块灶下正在燃烧的桐木抽出来灭火,手被烫伤都不察觉,他用这块桐木制作了一张琴,琴音美妙无比,因琴尾有烧焦的痕迹,故名焦尾琴,与春秋时的两具古琴还有司马相如的绿绮琴并称四大名琴,没想到陈留蔡氏还保有这张琴!

陈操之大喜,长揖到地:“多谢长者厚赠,在下一定精心爱护书与琴。”

蔡丰见陈操之喜形于色,知道陈操之对这份礼物十分满意,他自然也很高兴,拱手道:“陈使君一路平安,蔡某不远送了。”

那蔡氏媒妁这次随陈操之、苏骐到苏家堡,苏道质这回答应得很爽快,蔡氏大喜,便行纳采、问名之礼,婚姻就这么定下了。

陈操之只在苏家堡呆了两日,便赶赴舞阳拜访魏氏宗主魏乾,此行亦极顺利,魏乾知道其他四大坞堡俱已归附北府军,为家族利益计,岂甘落后,魏乾请陈操之在舞阳小住,十日后他就亲率两千私兵随陈操之南下广陵,舞阳距洛阳五百余里,陈操之原想赶去洛阳与沈劲一晤,但往返需半个多月,六月底就不能赶回广陵了,便给沈劲写了一封长信,派得力手下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