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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488)

陈操之道:“慕容垂之妻段氏被太后可足浑氏诬陷下狱致死,又强逼慕容垂娶小可足浑氏为妻,慕容垂深恨之,对小可足浑氏置之不理,专宠段氏之妹小段妃,慕容垂与燕太后之间可谓势成水火,现在需要的是一个火引,即可让二人的对立激化——”

桓温连连点头,问:“当以何为火引?”

陈操之道:“西府骑督段思是慕容垂妻弟,明公可让段骑督给慕容垂写一封信,信中劝慕容垂归降大晋,不然将罹大祸,募死士携信前往邺城,投于上庸王慕容评处,只作认错了府第,慕容评得信必会禀于可足浑氏,如此,慕容垂在燕国难立足矣。”

桓熙轻笑一声,说道:“陈司马此计破绽不少啊,慕容垂贵为伪燕吴王,由一区区骑督去信招降,谁肯信?而且投信之人竟会糊涂投到慕容评的王府去,这样的反间计也太拙劣了吧!”

陈操之被桓熙当面取笑,并无愠色,澹然不语。

朱序、郗超也都是含笑不言,桓石秀对这位从兄颇为不满,道:“陈司马岂是这等无谋之人,此离间之计看似拙劣其实绝妙,陈司马方才就讲过,慕容垂与燕太后和慕容评之间势成水火,需要的只是一个火引,这封信就是火引,可足浑氏素恶慕容垂,正愁没有陷害慕容垂的罪证,段骑督的信是投其所好,至于误投至慕容评处,在外人看来的确是匪夷所思,但可足浑氏是不会计较的,她要的是除掉慕容垂,而且,此计似拙实巧之处还在于,慕容垂知道可足浑氏和慕容评要以这么一封破绽百出的信来治他的罪,就会明白这个没法申诉了,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所以,慕容垂必叛。”

桓温心里微微一叹,在座者都是智力高超之辈,只有他这个儿子庸碌,看问题只看表面,不能深入,见解实在平庸,与其他人有明显差距,这还真是可忧虑的事——

桓温道:“石秀分析得不错,这正是以拙胜巧的妙计。”即命人传段思——

桓熙再一次在父亲面前失了颜面,又羞又恼,恼陈操之,更恼桓石秀,面色青白,垂首不语。

段思尚未到来,一个仆妇匆匆赶到后园,卫士拦住不让她入内,这是桓温严命的,商议军国大事,不让闲人靠近,那仆妇便大喊道:“郡公,倾倾娘子举一男,举一男!”

桓温一听,大喜,他召见陈操之等人之前,怀胎已十月的李静姝便道肚痛,未想一个时辰不到,就生下了一男婴,老怀甚慰,便对陈操之道:“陈掾,待段思来,你与他说离间慕容垂之事,我去看看便来。”随那仆妇匆匆去了。

桓温一走,桓熙也就拂袖而去,留下朱序、郗超等人面面相觑。

陈操之自去京口后,他在凤凰山下的寓所被军府收回另作他用,将军府主簿魏敞安排他住在将军府客房,朱序、郗超皆是,陈操之对魏敞言他与顾恺之同住,魏敞也只由他——

段思在子城军营,一时没有这么快到来,陈操之便吩咐将军府卫士,若段骑督来,就到顾参军寓所寻他。

申时三刻,陈操之带着黄小统和另两个扈从来到凤凰山下顾恺之寓所,顾恺之正在书房作画,听门吏报陈操之到了,恍若未闻,那门吏知道痴郎君一旦作画入迷,那是雷打不动,什么事也不管的,门吏知道陈操之是痴郎君的莫逆之交,便自作主张请陈操之入厅坐定,道明情况,陈操之笑道:“待我去看他——”来到书室,见顾恺之在绢上挥毫作画,根本没注意到书室多了一人,画了几笔,又将笔插在发髻上,负手端详画稿,忽然眉目一分,脸现惊喜之色,抽笔添色再画——

陈操之没敢出声,立在一边静静看顾恺之作画,这幅绢画大约完成了一半,以陈操之的见识,一看便知这便是顾恺之的传世名作《洛神赋图》,顾恺之正在画的那个立在江岸的无面目的男子应该便是曹植,而江上波中云髻巍巍、衣袂飘飘、欲去还留、顾盼含情的天仙般的女子不就是洛水女神吗?

顾恺之用笔细劲古朴、工笔重彩、设色凝重,画技已然大成,陈操之轻轻一叹:“长康痴于画,故能成一代画圣,如我,奔波南北、戎马倥偬,一年难得执一次画笔,要想追步长康,世间断无此理。”

陈操之想着昔年在吴郡桃林小筑与顾恺之一道向卫协学画,何等的舒心快意,而今虽然渐居高位、家族也日益兴旺,却另有一种惆怅,好似故人远去、佳音已杳,永寻不回,他又何能如长康这般保有纯粹和天真?

陈操之伫立出神,却没注意到顾恺之正惊喜地看着他,顾恺之只是看着他,却没出声,待陈操之回过神来开口要说话,顾恺之却大喝一声:“莫要动!”把陈操之吓了一下,顾恺之又盯着陈操之看了一会,却再寻不到方才看到的那种怅惘之美,当下更不抬头,专心再画——

这时,门吏来报,段骑督求见陈司马,陈操之便退出顾恺之画室去见段思,却见冉盛也一道来了,相见甚喜,陈操之对段思、冉盛说了离间慕容垂之计,段思大喜,他鲜卑段氏一族嫡系数百人连同部属数万俱被慕容氏所灭,段思恨慕容氏入骨,而慕容垂虽是他妹夫,但当初段思率众南逃时,慕容垂为向燕主表示忠心,是一路追杀,哪里有半点姻亲之情!

段思道:“在下即回军营写信,写好后呈桓大司马审定,愿意慷慨赴死的信使我会尽快选定,决不辱使命。”

段思是个急性子,当即便赶回子城军营去了,冉盛留下与阿兄闲话,问阿兄回乡祭祖之事,不觉暮色袭来——

陈操之见顾恺之还没出来,便再去画室看望,顾恺之依然在专心作画,陈操之移步近前一看,先前江岸无面目的曹植现在眉目宛然,赫然是他的模样,表情凝滞,遥望烟波江上的洛神,痴痴向往——

第四十章 雪夜喜讯

段思给慕容垂的招降信以鲜卑文写成,派去的信使是一位名叫段梼的段氏家奴,这个段梼还有个胞弟名段杌,段梼自愿冒死前往邺城送信,其弟段杌将因此升任千人部曲督,并获二十万钱和五百匹绢的赏赐,段思还把自己的一个侍妾赏给段杌为妻——

十月二十八日,姑孰江口临别之际,两兄弟抱头痛哭,段杌请求代兄前往邺城,段梼道:“老哥年过五十,来日无多,能为家主出力,虽死无憾,阿杌你今年还不到四十,好生活着,生儿育女——”

段杌跪地大哭。

段梼眼望高天,又道:“今年年终,阿杌可将我平日使用的器物都烧掉。”

鲜卑人丧葬习俗,死则潜埋,无坟垄处所,至于葬送,皆虚设棺枢,立冢椁,生时车马、器用皆烧之,以送亡者,段梼这么交待其弟,是估摸着一个半月能赶到邺城,信送达之日,也是他送命之时。

……

先一日,西府僚属为庆贺桓温得子,各备贺礼送至大将军府,桓温设宴款待,筵席散后,桓温留朱序、谢玄、陈操之等人再议北伐之事——

郗超言道:“北伐道远,汴水又浅,恐漕运难通,明公可先命豫州刺史袁真攻谯、梁,开石门以通水运,如此当无粮草不继之忧。”

桓温点头道:“待反间计成,燕国内乱,吾即命袁真攻谯、梁,通石门。”

桓石秀道:“鲜卑人习于马战,没有水军,而我晋军水陆兼备,当以己长克敌之短。”

“说得不错。”桓温嘉许道:“说详细一些。”

桓石秀早先与陈操之商议过北伐路线,这时侃侃道:“西府水军可先由江入淮,屯徐州,再经金乡入巨野泽,引汶水入清水,控引漕运,然后舟师由清水入黄河,渡河之后,直趋邺城,鲜卑人畏伯父威名,必望风而溃,即便战不利,我水军控制河道,亦可进退自如,更命豫州刺史袁真、淮南太守桓子野,与洛阳沈世坚一道出兵略取淮北河南之地,此一战,即便不能尽取河北,而河南之地当为我大晋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