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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53)

这半月来陈操之也画了三幅花卉图,待卫协画完《桓伊赠笛图》后呈上这三幅习作请卫师指教,卫协看了之后略略指点了一些不足和疵点,说道:“画分六门,人物、屋宇、山水、鞍马、花鸟、鬼神,操之可先从花鸟入手,渐至屋宇、山水,而要画人物则先由鬼神入手——”

一边的顾恺之笑道:“画鬼容易画人难。”

卫协大笑,将《桓伊赠笛图》交到陈操之手上,说道:“操之,你携此画去呈献给陆使君,就说老朽病体未愈,不便亲去,由你转呈。”又问:“操之,你可知为师绘作此画的用意?”

陈操之深深施礼道:“是卫师提携操之,卫师恩德——”

卫协摆手笑道:“你我师徒,不说那些——陆纳交游广阔,往来者俱是高官豪门,我让你将此图呈送给陆纳,即是为你制造声望,你出身寒门,想要立身扬名,可要比士族子弟加倍努力才是。”

与葛洪一样,卫协对陈操之有深切的惜才之念,不愿看到这样一个好学聪颖的少年因为门第而屈居下潦,总想扶持他一把。

……

次日又是休学日,陈操之携《桓伊赠笛图》去见陆纳,陆纳叹赏不已,把侄儿陆禽、儿子陆长生,还有陆葳蕤都唤来欣赏,陆禽依然一副不屑的样子,碍于叔父在这里,没有直接出言讥讽而已。

陈操之是第一次看到陆葳蕤的兄长陆长生,陆长生二十多岁,容若槁木,魂不守舍,这副病入膏肓的模样看得陈操之都暗暗吃惊,心道:“陆使君知我曾从学于葛师,若让我医治他这儿子陆长生,那我可难措手,我只知几个偏方而已。”

所幸陆纳只说书画,未及其他,那陆长生也只小坐了一会,便与陆禽一道离开了。

陆纳道:“操之,我已遍请郡城附近五县的知名画师,于下月十九日携其冬月花木画作赴郡,齐聚我陆府惜园,诗画佐酒,畅叙幽情——我还特意派人去会稽请张墨先生来此,与卫协先生一起作为本次冬月花木绘画雅集的评判——”

陆葳蕤道:“可是爹爹,张墨先生与卫协先生不和啊。”

陆纳是名士派头,不顾忌这些,笑道:“我倒要看看他二人在一起会怎么不和,最多到时让他二人各据高座、评判画作就是,这样他二人都会打点起精神,更用心思才是。”

陈操之告辞时,陆纳道:“操之,我还未欣赏过你的竖笛妙音,下次休学日请携柯亭笛来为我一奏。”

陆葳蕤道:“就到我惜园百花阁吧,那里有临水的石舫,适宜吹笛。”

陈操之答应了,从陆府出来,乘牛车驶过郡城的街巷,出西门时,跟在车边的冉盛突然道:“小郎君,好奇怪,陆氏小娘子的牛车跟在后面!”

陈操之微微一笑,对来德说道:“到真庆道院去。”

来的果然是陆葳蕤,刚在府中与陈操之道别,却总感觉今日似乎有些什么事没做,再想一想,原来是没去真庆道院看茶花啊,不是隔三日就要去一次的吗?于是命驾前往。

陈操之微笑着在道院前的柏树下等着,陆葳蕤下车,看到陈操之挺拔如玉树一般的身影,不知怎么的一阵心慌,说道:“噢,你也在这里吗?”

这句话仿佛跨越千年而来,让陈操之不由得心神恍惚,好比心底有一重丝幕被缓缓拉开。

……

冬日的清晨,被底温暖,听着北风掠过草房子的屋顶发出的呼啸,暗暗担心这茅草屋顶会被寒冷的风掀掉,似乎赖在被窝里是最安全最舒适的,这时候起床就需要一定的毅力了。

陈操之起床,伸手取那件薄棉袍,却不在枕边,有另一件稍厚的棉袍搁在那里,便唤道:“来德,我的那件棉袍呢,怎么换这件了?”

来福已先起床,跑进来道:“老主母吩咐的,从今日起小郎君要穿这件稍厚的袍子。”

陈操之一笑,知道无法违拗来德,来德死心眼,答应过母亲要照顾好他的,即便今日气候反常一点也不冷,他也得把这件棉袍给穿上,就像那日在钱唐县城他命来德去买围棋,买不到,他就不罢休。

陈操之穿好棉袍,来德跪在榻边,递上一双崭新的麻布履,说道:“老主母吩咐的,今日要穿这双新履。”见陈操之穿上了崭新的麻布履,又从怀里摸出一块小小的玉珮,说道:“老主母吩咐的,今日是小郎君诞辰,要戴上这块玉璋。”

陈操之心头一震,今日是十一月初一,是他的生日啊,母亲早早就惦记着呢!

陈操之眼里泪光朦朦,起床梳洗,没有绕湖跑步,与徐邈、冉盛、来德一起登上狮子山,翘首南望,思念母亲。

徐邈得知今日是陈操之生日,便说等下安排厨娘做韭叶水引饼,请卫协、顾恺之、刘尚值一起来食用。

所谓韭叶水引饼,就类似后世的长寿面。

本来陈操之今日要携柯亭笛去陆府的,便命冉盛去陆府报知说今日不去了,改日再向陆使君告罪。

陈操之今日没有读书、学画,独自在房里凭案抄写《诗经邶风凯风篇》:“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抄了一遍又一遍,准备抄整整一日,以此来渲泻自己思念母亲之情。

徐邈、刘尚值起先来看了一会陈操之抄诗经凯风,体会得出陈操之纯孝之心,悄悄走出去没再来打扰。

巳时末,冉盛回来了,跪坐在书案前,说道:“小郎君,我回来了。”

陈操之头也不抬,继续书写“母氏劬劳”,口里道:“好,辛苦了,你出去吧。”

冉盛却没出去,坐在边上一动不动看小郎君写字,陈操之也没说什么,自顾抄写《凯风篇》,直到正午时来德在草房外叫道:“小郎君,水引饼熟了。”才收笔起身,这时才发现高高大大的冉盛身后,还跪坐着一个娇俏的身影,梳分髫百花髻,穿长乐明光锦襦裙,明眸皓齿,恬静纯美,却是陆葳蕤。

这陆氏女郎静坐一边看着陈操之抄写《诗经凯风篇》差不多有一个时辰了!

第五十六章 苦酒

陈操之朝陆葳蕤一躬身,含笑道:“抱歉,葳蕤小娘子,今日不能吹竖笛给你听。”

陆葳蕤说道:“没事啊,我是特意来看你的,今天是你生日寿辰嘛,你写了这么久的《凯风》,很想念母亲对不对?你一遍遍写时,我也想起我的娘亲,眼泪都流出来了。”说罢,腆然一笑,起身道:“那我回去了,初五你来我惜园吧。”

陈操之道:“你——吃一碗韭叶水引饼再回去吧?”话一出口,稍稍觉得有些不妥。

没想到陆葳蕤睁大眼睛问:“准备了那么多水引饼吗?短锄也来了,还有一个车夫,两名府役呢。”

冉盛道:“让厨娘再做,面多得是,生日水引饼吃的人越多越福气。”大步去了。

卫协、顾恺之也来了,在草堂正厅与徐藻叙话。

陆葳蕤问陈操之道:“陈郎君,我可以向卫先生请教画技吗?我出来时对爹爹说是来向卫先生请教的。”

陈操之道:“卫师是很随和的人,应该可以,你随我来。”

陆葳蕤便让小婢短锄去牛车取了画稿,跟着陈操之来到草堂正厅,向徐藻、卫协见礼。

那日在真庆道院,卫协见过这个清纯美丽的女郎,得知是大名鼎鼎的陆氏花痴,不禁莞尔,看着身边的顾恺之,心道:“这江东二痴倒是绝好的姻缘,顾、陆二族已三代不相往来,若能结成姻亲,那岂不是好!”

顾恺之倒是谨遵家训,遇到陆氏子弟坚决不与之交谈,正眼也不瞧,因为顾恺之的从伯祖、当年与陆机、陆云并称江东三俊的顾荣,曾被陆机的从弟陆玩羞辱过,陆玩说顾荣引北方士族过江损害了吴人的利益,顾氏乃江东罪人,从此顾、陆两家交恶,而这个陆玩,就是陆纳之父、陆葳蕤之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