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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54)

卫协展开陆葳蕤的画稿看了一眼,即问:“陆氏小娘子师从张墨张安道?”

陆葳蕤有些担心,应道:“是,张墨先生每半年来这里指导我半个月。”

卫协含笑道:“老朽倒不是对张安道有什么成见,我与他画风大异,张墨之画,但取精灵,遗其骨法,画人物则难免怪诞,画花鸟树木正合其宜,陆氏小娘子画得很不错,有灵气,老朽没什么好指点你的。”

被卫协拒绝了,陆葳蕤有些尴尬,求助似的望着陈操之。

陈操之低声道:“卫师已看过你的画,改日我再问他意见,然后告诉你,可好?”

陆葳蕤嘴角一弯,微笑起来,觉得这样迂回求教很有意思。

陆氏女郎要在徐氏学堂吃韭叶水引饼,这倒是件大事,徐藻并无女眷在此,无人相陪,只好让刘尚值的侍婢阿娇陪着陆葳蕤和短锄主婢二人食用韭叶水引饼,陆府的车夫、仆役也各吃了两大碗。

陆葳蕤不能在外面呆得太久,吃了水引饼便由陈操之送她上牛车准备回去。

陈操之跟着牛车绕湖送了一程,然后停下脚步,挥手作别,却见小婢短锄跑了过来,到跟前说道:“陈郎君,我家小娘子请你明日午时初刻在道院等她,她想见你。”说罢,返身小跑着回去了。

“尚未离别就想着下次相见,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陈操之摇了摇头,觉得自己不应该想这些,他决不自卑,但也知道这个困难有多大,完全不是他现在所能承受的,他必须慎重,否则不需要褚俭来害他,他自己就把自己逼上了绝境。

冉盛过来道:“小郎君,叶柱那个狗才又在看啊看的,要留这家伙到什么时候?不利用一下就放他走又觉得不甘心。”

陈操之眉毛一挑,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比他还高半个头的十二年少年,问:“小盛,你说该怎么利用他?”

冉盛年幼,还不懂得往陈操之和陆葳蕤身上想事,说道:“这狗才不就是想打探小郎君的事嘛,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去禀报姓褚的,我们为何不让他报个假消息去,戏弄戏弄那姓褚的,小郎君留着这个叶柱,不就是要这样吗?”

陈操之笑道:“小盛,你很聪明啊,为什么润儿会说你笨?”

冉盛结巴道:“那是,那是因为,润儿小娘子比我还聪明。”

陈操之大笑,说道:“待我思谋思谋,既不能激得褚俭发怒以免引火烧身,也要给褚氏一点小小的教训,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陈操之从湖畔慢慢踱回草堂,忽然展颜一笑,交待了冉盛一番,冉盛笑着连连点头。

于是,当日傍晚,敬业的奸细叶柱便探得一重要消息,那陆氏郎君陆禽,不知何故极为恼恨褚文彬,说褚文彬羞辱了他,却迟迟未向他致歉,叔父陆纳太宽厚,不想追究,但陆禽咽不下这口气,准备年底回建康时向其父陆始诉说——

褚文彬很快得知了这一重要的坏消息,第二天就没敢来徐氏草堂听讲,自上次他想利用陆禽对付陈操之、反被陈操之说破之后,陆禽就一直对他横眉冷对,弄得其他几个士族子弟也不怎么理睬褚文彬了,同县的丁春秋因为丁、褚二氏的隔阂也不搭理他,褚文彬很受孤立,还没敢把这事告诉他爹爹,以为过一段时间陆禽淡忘了,这事就不了了之了,但现在听叶柱这么说,褚文彬不免慌了神,没错,陆禽就是这样心高气傲、睚眦必报的人,陈操之常常往来陆府,听说昨日陆花痴还到了徐氏学堂向卫协请教画技并吃了水引饼,这消息应该是陆葳蕤说出来的,不会有错。

褚文彬抓耳挠腮想了半天,苦无对策,这事不是他解决得了的,无奈之下,他只好硬着头皮向爹爹褚俭坦白,褚俭当时就恨不得给这个劣子一记耳光,但好歹是士族,要讲究风度、要喜怒不形于色,瞑目调息了好一会才把暴打儿子的冲动压制下去,缓缓道:“我告诫过你不要轻举妄动,可你做了什么事?做错了事,当时就应该想方设法挽回,你以为拖着就能解决问题?”

褚文彬垂头丧气,声音也不敢出。

褚俭道:“陆纳也就罢了,但陆禽之父陆始官居五兵尚书,位高权重,又且护短,你不求得陆禽的原谅只怕你以后仕途是无望了。”

说这话时褚俭觉得很耳熟,恍然记起先前他就是这样设谋想让陆禽与陈操之起冲突的,没想到最终却落到自己儿子头上。

褚文彬讷讷道:“儿子是想向陆禽道歉的,可他根本不理我。”

褚俭道:“此事我不能出面,我一出面事情反而大了,你们小辈自己解决,会稽贺公子不是与你交情尚可吗,他也是一等士族,请他出面邀陆禽到芳园酒肆,陆禽年轻,只要你好言致歉,应该能化解嫌隙的,你可以把过错推到陈操之身上,该怎么说不需要我教你吧?”

午后,褚文彬又出现在徐氏学堂,待散学后邀那位同样喜欢敷粉薰香的会稽贺公子去芳园酒肆饮酒听曲,贺公子甚喜,芳园酒肆当胪的酒女是吴郡诸酒肆亭舍当中最有艳名的,当即去转请陆禽,陆禽起先欣然愿往,后来一听是褚文彬置的赔礼酒,勃然大怒,他以为褚文彬把那些事对贺铸说起了,他陆禽差点被褚文彬蒙蔽利用,这是很没面子的事,既不愿他人知道,也没打算对父亲陆始说,只想以后自己找机会羞辱褚文彬一次便罢。

陆禽铁青着脸上牛车走了,贺铸却不管那么多,陆禽不去,他要去,褚文彬没办法,贺铸也不好得罪啊,只好与贺铸去了芳园酒肆,贺铸与妖艳的侑酒女放浪戏谑,褚文彬心里发愁,面上还要强颜欢笑,他饮的不是酒水,是苦水啊。

第五十七章 十八缸

夜里戌时,吴郡丞郎褚俭看到儿子褚文彬喷着酒气回来了,自然以为陆禽已经赴约,误会消除,宾主尽欢了,为表示自己洒脱淡然,问都没问褚文彬一声,挥手让儿子洗漱睡觉去。

褚文彬一肚子的苦水要向爹爹倾诉,见倾诉不得,酒意上涌,胡乱洗了一把倒头昏昏沉沉睡去,次日一早醒来越想心下越不安,陆禽临去时那恼恨的眼神让他胆战心惊,先找从兄褚文谦商议,褚文谦听了这么一说,目瞪口呆,赶紧让他去见叔父褚俭。

褚俭正准备赴郡衙坐堂理事,一听儿子结结巴巴那么一说,只差当场没气吐血,用手里的麈尾玉柄狠狠给了这个劣子当头一击,叱道:“闭门思过,不许出门半步。”

褚俭稳了稳心神,照常去郡衙处理公务,却是心乱如麻,太守陆纳见到他,似乎比往日冷淡了许多,这让褚俭更是不安。

巳时末官吏退堂各归府第之际,褚俭强自镇定,跟在陆纳身后说道:“使君,犬子在徐氏学堂——”

陆纳摆手道:“那事何必再提,同郡同乡,要和睦相处才是。”拱拱手,上牛车而去。

褚俭更加不安,回到府中思来想去,靠儿子褚文彬已经无法与陆禽和解了,这事还得他出面向陆纳郑重解释、致歉。

褚俭特意派人重金收罗了一盆的寒兰、一盆墨兰,都是稀有的名种,还有一卷王羲之儿子王献之书写的司马相如《上林赋》贴,《上林赋》贴是为了投陆纳所好,两盆名贵兰花是给陆葳蕤的,陆纳宠爱女儿,送陆葳蕤兰花更容易讨好陆纳。

十一月初五午后未时,褚俭乘牛车来到太守府,在门厅等了好久才见陆纳出来,赶紧起身深深施礼:“使君,褚俭特来告罪。”

陆纳奇道:“广德兄何出此言?”

褚俭含羞忍辱,把儿子褚文彬与陈操之之间的嫌隙以及涉及陆禽之事说了,代子请罪。

陆纳惊讶道:“不过是小儿辈意气之争,广德兄何至于此!”

褚俭再三告罪,命随从将两盆兰花和一卷书贴献上,陆纳听说是王献之的书贴,忙展开阅览,喜道:“很好,这书贴我喜欢,等下让陈操之看看。”又对褚俭道:“广德兄太多虑了,陆禽我会教训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