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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孙(3)

寒气从渊底冲上来,扑打着我们的脸。这里是三界寒冷的中心。如果不是在冰山上已经度过了一晚,我想我会立刻冻死在这里的。

“你是来看从极渊的吧?已经看到,不必久留。”冰夷说,“这里也太冷了。”

“嗯。”我站着不动,继续盯着水面。

过了一会儿冰夷自己走开了。我看见他的方向是从极渊的那一边,于是又追了上去。

鞋子里面全是砂砾一样坚硬的碎冰块。绕过一道黑色的山崖。眼前明光一闪。那是比从极渊更为壮丽的奇迹,掩藏在萧索黯淡的北荒深处。一道巨大的冰壁挡在我们面前。那是浑然一整块的冰山被天工切开,光洁不染一丝纤尘,比王母的妆镜还要明亮。四周变幻的光线在镜中折射,交相辉映,瑰丽无伦。我屏住了呼吸。

冰夷呆呆的注视着。冰壁中什么都没有的,他却看得异常认真。我悄悄窥探他的眼睛,清亮而冰冷的,里面有一些明晃晃的东西。这时节,在我们的身后,太阳终于把一缕微光拂过北荒大地。隐隐的,冰壁上出现了一个珠灰色的影子。

开始的时候只是淡淡一抹,仿佛流云投下的阴影。渐渐的,影子有了点明晰的样子。似是一个人,在寒风中瑟瑟的抖。

“那是谁啊?”我小声问。

冰夷吃了一惊,好像才发现,我居然仍跟在他后面。他想了想,终于吐出两个字:“宓妃。”

宓妃,一个女人的名字。我仿佛在哪里听见过,可是一时却想不起来。待要再问,他却凌厉的扫了我一眼。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又打了一个。

“冷?”他的眼神顿时柔和下来。

我点点头。

似有点嘲讽的,他说:“西海来的贵人,总是怕冷的。”

“什么贵人不贵人的。”我忍气道,“你不是还敢往轩辕台射箭么?”

他眼光一闪,似乎想说点什么。然而又黯然了,只是冷冷淡淡道:“那只是我不小心,射偏了。”

我好失望。为什么却是偏到了西海。赌气似的,我从袖子里抽出了那一道撕裂的虹,抛在他面前。绚烂轻盈的色彩骤然在我们之间洋洋洒洒起来。冰夷小心的捧起来,眼光里满是惊奇。我猜他没有抚摸过这样轻软细腻的东西。

“人家辛辛苦苦织成——就是被你的箭弄坏的!”我说。

冰夷呵呵的笑了。第一次看见了他的笑脸,禁不住好奇的注视着。冰夷发现了我的眼神,笑容忽的不自然起来,然后收敛住。

我暗暗好笑,又从袖子里摸出另一件宝贝。

“我到北荒来,是为了把这个还给你。”

黑黝黝的箭头,躺在我冻成银白色的手心里。我捧着它,倒像是捧着南海鲛人千年孕成的明珠一般。

冰夷却只是“哦”了一声,把它拈了过去,漫不经心的,又不说什么。

我有点不知所措,只得拾起地上的虹,慢慢卷起来,那些绚丽轻美一点一点的褪去。失望之余,我鼓起勇气没话找话,就好像蜘蛛尽力结一张大网一样。冰夷你是河神?

是的,他的故乡在遥远的南方。父母是河洛的精灵,所以他生而是河神。那你跑到北荒来干什么?

“我要等一个人。”

我心里一沉:“等谁?”

冰夷没有回答,重又抬起脚步,向来的路上走去。我跟了过去,茫然的看着他黑沉沉的背影。时间是这样漫长无边。

整整一天过去了,我们的交谈依然是零零落落,如同冰山上偶尔坠下的残雪。

天又快黑了,冰山上方压着铅黑色的断云。这里看不见我织出的云锦,只有风在衣袖里吟唱。

当那盏灯再度亮起来的时候,我忽然间心里一片空灵,快速的说:“你等的那个人,是宓妃吧?”

“是的,宓妃是我的妻子。”

原来如此。

我忽然不能思考了。

“但是她离开了我,我只好等着她回来。”冰夷淡淡的说,“我问过神巫。他告诉我,我应该到北方来等待。他说在北方的荒山里,有一道冰壁,当你面对它的时候,会映出你命中那个人的影子。神巫还说,当冰壁上的人影变得清晰的时候,我的等待就可以结束了。”

“她会来吗?”

冰夷远远的看着那一道冰壁,日光下闪耀着变幻不定的光影。很久之后才说:“我不知道。”

又过了很久,他补充一句:“神巫很怪,他劝我不要等。可是,我会在这里等下去,直到冰壁上的人影出来,那时宓妃就来了。”

“在此之前,我可以不走么?”声音太小了,他可能没有听见。可是,我也不能再说第二遍,本来就不该要求他回答这样荒谬的问题。“我走了。”我说,很郑重地。

他没有看我,只是淡淡说:“路上辛苦,你就早点回去吧。”

我猛然转过身去。

“把这个带走吧。”他终于又说。

是那个石制的箭头,他扔还给我:“我也不要了。”

我张开单薄如纸的袍袖,在黑夜里急速飞翔。北方那一点点孤光,在视界中越来越远,直到幻灭。我看见宵明和烛光在下面,朝我仰起明亮而惊恐的脸。原来我的面上结满了冰珠子,一点,又一点。

我拿帕子擦拭冻结的泪水。那帕子却轻软细腻,原来是虹。我伸出织布的十指,把虹一段段扯开,撕裂,粉碎,抛洒在夜空里。我第一件瑰丽的破碎的杰作,它们离开我的手心,只那么一瞬间,就飞得不见踪影。

寒冷的夜晚,我听不见风的悲号,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呼喊,没有了没有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永远都不要,不要再到北荒,这个寸草不生的荒凉地方来。

推开玄室的门,我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真是的,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囤积的这些锦缎竟然全都用光了。

“婆婆,婆婆!”我想应该赶快跟巫罗交谈一下。跑了这半个月,西海发生了什么大事情没有。

然而没有人回答我。忽然我害怕起来。一向是,以为不会发生什么的时候,最可怕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婆婆……”我低声呜咽着。

织机只是在那里沉默。我不由自主的靠了过去,它发出吱吱啦啦的声音,很久没有人上油了。几根残留的红线挂着,在幽暗中飘飘荡荡。

环珮叮铛。刺鼻的熏风,刹那间充斥了九重玄室,如无所不在。我的愤怒一下子炸裂了。

云华夫人推门进来,笑意里混杂着端庄、伪善、还有居高临下的怜悯。我残存了最后一丝希望,不想得罪她,于是合上熊熊燃烧的眼睛。

“天孙,你总算回来了。”

其实我的计划并没有出差错。祖母的确没有想过召见我,只是那一天,无聊的穆天子跑来了,为了布置盛宴,云华夫人她们用完了所有的织锦。巫罗为了掩饰织女出逃的事实,不惜跑到巫山去找瑶姬——也就是琰姬的二妹妹,借用一些云霞以应付祖母的使者。因为瑶姬过着隐居清冷的生活,有藏玩云雨的癖好。但祖母的嗅觉比谁都灵敏,她立刻发觉瑶池里升腾的云霞,凄迷落魄像一个怨妇,完全不符合西海主人雍容华丽的风格。

在被带往轩辕台的途中,我忍不住向底下看看。巫罗是永远从天界消失了。我只瞧见云海沉沉,透不出一星半点的光。可怜的巫罗,她的冤魂不知飘落何方。

那个虎牙的妇人斜倚在锦绣丛林里面,万分悲悯的瞧着我。仿佛我也是她的一只青鸟,折却了羽翼,其鸣也哀。

“你本来是最最出色的织女,又是听话的好孩子。怎么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情?”

我开始想象,他们是打算让我下一世变猪还是变狗。

云华夫人笑道:“还是按老规矩办吧?”

老规矩是什么?我想起来,巫罗说过什么“上一个天孙之类”的话。不知道上一个天孙是谁,犯了什么事情,受了怎样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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