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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孙(4)

西王母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忽然说:“且慢,消停一阵子再说。”

云华夫人反应很快:“是啊。还是等下一次甘华树开花吧。目下这几年,且还让这小妮子一边织锦,一边思思过。——天孙,你要好好悔改,或者娘娘会原谅。”

我霍然的站起来。我不是天孙,不过是她们织锦的奴隶。我都是为了什么,平生甚至没有为自己做过任何一件事情。然而她们理都不理我,一群宫女涌了过来,我心中一痛,被浑浑噩噩的押回玄室。

我开始愤世嫉俗,把织机砸碎了,每天对着墙壁发呆,对祖母派来取织锦的所有使者说“没有”,没有就是没有。有本事你让甘华树早一点开花好了,让它再给你们孕育一个听话的织女。我——不干了。

然而奇怪的是,麻烦迟迟没有来。我爬上十二楼,原来西海仍是天天在下雨。赤松子和琰姬两个忙个不停。有时挂出虹,有时是霓。我看着那些斑驳艳丽的颜色,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那也是我的作品,可是我瞧着它们毫无感觉。织女的虹,已经遗落在北荒了。

因为太闲,我就忍不住的回味我的旅行,回味冰夷和他的从极渊,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我以为我会很快忘了他,没想到每一个细节都记得如此明晰,一遍又一遍,真是没出息。

琰姬来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转过身去,伏在栏杆上,望着茫茫的西海。

“再过一个月,王母又要举行一个庆典,是婚典。”琰姬说。

“我没有织锦给她。”

琰姬有些惴惴不安的说:“如果是你自己的婚典呢?”

我转过身来,看定了琰姬的脸。然后轻轻嘲笑着:“那还可以考虑。”

琰姬见状,也就跟着我笑了笑。

“怎么,忽然想起来,要把我嫁出去了?”

“是我师父去跟王母说的。”琰姬笑道。

原来赤松子他们看不下去,跟祖母去讲,天孙年纪大了,长年不见天日的关在玄室里劳作,也怪可怜。不如给她找个夫君做伴。女孩子嫁了人,性情会变得好一些。王母想想总算答应了,只是说嫁归嫁,织作可不许荒废——原来她还不知道我早就罢工了。

“切~~我才不嫁。她也别以为,嫁了人,我就会给她好好干活儿。”我说这种话的时候,尽量的装作漫不经心,眼望着瞬息万变的云海。手指轻敲着栏杆。

琰姬继续自顾自的讲下去,却是转了话题:“你知道伏羲氏的小女儿,上次瑶池宴,应该见过的,很美丽的女子。王母一直很喜爱,视若己出,封她为宓妃,还把洛水也封给了她。”

宓妃,宓妃……我只当没听见。

“宓妃年长后,要出嫁了。她既为水仙,王母就为她选了一个河神做夫君。那人就是冰夷。可是,也许因为冰夷有点孤僻,宓妃不喜欢他。冰夷伤心之下,就独自去了北荒。”

也许应该告诉琰姬,我早就知道这一切,知道冰夷不屈不挠的守候。这样可怜的琰姬就不用从头劝说起,好让我死了这条心。其实死了的心,也未必就是随遇而安的。

“昨天羿到西海来了。你知道那个羿吗?”琰姬忽然转了话头。

“知道,人间的神射手。”

“原来竟是宓妃,独自留在洛水,却和羿好上了。”琰姬的声音有点兴奋,“本来王母也是知道的。只是拗不过宓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没想到羿这人神通广大,居然找到西海来了,要王母把宓妃正式的嫁给他。”

“再神通广大,也不过是个凡人罢。”我懒懒道,“王母拿他怎样了?”

琰姬作了个鬼脸:“你猜不到的。”顿了顿说,“知不知道,你的巫罗临走之前,为了表示忏悔。把她毕生炼就的不死药,统统都献给了王母。”

我皱了皱眉。

“而王母竟然顺水推舟,把不死药赐给了羿!”

我呆住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吃了不死药,羿就可以飞升仙界,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娶宓妃了。”

那冰夷怎么办?他还在从极渊等着宓妃。

“至于冰夷么,王母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我师父看见机会来了,就说不如这样好了,先赐婚,把天孙嫁给他。”琰姬说到这里,终于露出了得意的神情,“王母也没怎么想,一口答应了。我就立刻赶来告诉你。”

眼前荡过一片淡淡的雾水,风尘里恍若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飞舞。再过一会儿,黑影被片片扯碎,融化在缥缈无际之中。

完了完了,一切都已经完了。

琰姬看我毫无反应,似乎有些惶惑,又说:“看来你的巫罗,还真的有先见之明呢!”

我仍然不说什么。

琰姬小心翼翼道:“其实,你不正是喜欢那个冰夷的么?”

我漠然的点点头:“是喜欢的。”

琰姬悄悄的舒了一口气,缓缓道:“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从来没有像这样喜欢过,以后也不会了。”

我张开袖子,飘出了十二楼的栏杆。明媚的流岚在我的耳边滑过,冰凉而细腻。下坠之中,风灌满了我的素色羽衣,仿佛千万只飞鸟在衣服里面拍打翅膀。我扬起头,看见琰姬呆呆的伏在楼头看我,像观赏一只折翼的白鹤。

西海的云,平静如一片明亮的镜子,映出我苍白的脸,没有表情。我想,天孙留给西海的遗容,应该是恬淡而无望的。

假如白鹤在云端飞翔的时候,不慎抖落了一片最轻盈的羽毛,那么这片羽毛在空中飘浮,盘旋,下坠,直到落入凡尘,究竟需要多少年的时间?

我不知道。当清凉的水浮上我的面庞,我缓缓张开眼睛,发现无边无垠的绿充斥了视野。这里是人间。

居然没有死,还是我已然重生?

从水中站起来,素衣湿答答的贴在身上。忽然想起来了。我是在巫罗的不死药中熏大的,怎么会死呢?何况,我的衣服上还有青鸟的羽毛,不过又是一场逃逸罢了。抚着淡淡绿痕的衣袖,不觉苦笑。天空划过一道淡淡的云烟,如此遥远。

我想起冰夷,他是不是还在从极渊呢?只是我决不会再去北荒了。我想以自己的方式结束这一切,总比他们的所谓安排,要完美得多。在天界的历史中,为王母织锦的天孙,在出嫁之前死于十二楼头的一场意外。所以我是重生罢?关于冰夷,就从此永远成为一出透明易碎的记忆。

如今我穿着羽衣,无处可去。

很好,也没有谁知道我在这里。

我扯下了羽衣,再次浸入清凉的水中。不知人间的水,可否洗去一身仙缘。

水是温暖的,不像北国冰川。

天黑之后我终于从水里钻了出来,考虑如何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开始第一段漂流。可是,我的羽衣不见了,不知是不是风吹走了。

我四处望望,于是看见连翘花下面一个红扑扑木讷的面孔。

“姑娘的衣裳,是不是……是不是……”

“你捡到了呀——”

我有点不好意思,心里却恨恨的想,这个泥土一样的凡人竟然看见了我的身体。

他慌不迭的把衣裳抛给我,拔腿就跑。

“等一等,等一等。”我匆匆披好衣服,追了上去。我要知道他是什么来头,然后考虑要不要放过他。

他跑得很快,看来是走惯了这里的山路。我追了一阵,反而被他带到一座小小的茅屋前面。那人没有进屋,反而扑进了牛棚里。

正在好笑,那人竟紧紧的依在老牛身边,寻求庇护似的。

我看见了那头老牛,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想了想,我慢慢的走了过去,低声说:“这位——公子,我无家可归,能不能,能不能在你这里借宿一晚?”

牵牛为我做了晚饭,铺好床铺,然后自己乖乖的退了出去,又替我掩好门,自己睡到牛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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