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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往世书:云散高唐(42)

"对他而言,自由和死亡是等同的,但他执意要做这样的选择,怎么叫做我宁愿他死?"

"可是你救他不过举手之劳啊,师父!"婵娟仍然不肯放弃。

巫姑瞳孔缩了缩,背过身,不再答理她。她从铜镜中,看到了自己依然镇定的脸,看见婵娟支着地,慢慢地站了起来,年轻的脸上写满了轻蔑和愤恨,那种神情令她害怕。

终于婵娟不再哀求,"你无耻地欺骗了朱宣……和我,其实你心里最明白,为什么他不能走出神殿,恰恰是你自己的诅咒,害了你亲生儿子的一生!"

"你住嘴!"巫姑狂喝道。

"你拦着我没用了。"婵娟毫不示弱,反而提高了声调,"我一早就告诉过你,我全知道了。高唐庙的秘密,你的秘密。"

巫姑浑身发抖。她抓起银匕首朝婵娟掷过去。少女躲闪不及,前额被撞破了,鲜血沿着眼角面颊流下,仿佛判官的朱笔,画出了猩红触目的一竖。

这一幕惊呆了所有人。巫姑有一个亲生儿子的事实,神秘诅咒的存在,这些东西忽然间浮出了水面。大家看着这个大胆冲撞了巫姑的少女,不知所措。

有人偷看清任,青王只是沉默着,呆呆地盯着巫姑和婵娟。春妃垂着头。白氏父子也说不出话,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像。没有人敢于开口说话,更没有人敢上前拉住这对几乎要发狂了的师徒。

婵娟没有擦拭血迹,她只是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平素文雅的巫姑竟会有如此举止。"我曾经那么仰慕你,师父。"她慢慢地说,"甚至你不肯救我,将我逐出神殿的那一天,我都不曾怨恨你。我对自己说,师父太过于爱护朱宣。可是我在高唐庙中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前所未见的可怕诅咒。令人作呕的是,那粉墙上的咒语,还是用尚未凝固的人血写成的!你们--你们这些巫姑的信徒,你们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吗?那上面写着:我用这个死去婴孩的血液,诅咒他的家族将不会有后代,诅咒他所有的血亲在罪孽中度过残生,诅咒这个王国终将以最可怖的形式覆灭!"

"主上有话要说。"人们低语着。细心的人注意到,不知何时,青王的脸改变了,某种精神已经消散殆尽。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发生了什么样的巨变,但似乎就在刚刚过去那么短短片刻,时光在他身上跑过了几十年,前所未见地显露出了衰朽之态。眼前的青王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僵冷的躯体里只剩下了哀伤和麻木。

"你们……谁说我无所出!"

都没有想到,青王会忽然尖啸起来。一直沉默不语的青王,忽然发出了异常诡异的声音,嗓子里似乎含了一块冰,那语调异常奇特,冷而且锐,生生地拉破每一个人的耳膜。

从来没有见过青王像这样讲话。他发了狂,他拍着椅子的扶手,大声疾呼:"你们没听见吗?我有孩子的啊!有的啊!"

所有的旁观者,都在月光下改变了面色。只见青王狂乱挥舞着双臂,把身边的从人打得龇牙咧嘴,他步履蹒跚地走向巫姑,嘴里不停地念着朱宣的名字。

"朱宣--朱宣在何处?你没有走,你一定还在的……朱宣,朱宣……"

巫姑坐在地上,浑身瘫软。她眼睁睁地看着困兽一般的青王冲了过来,一把捉住她的领口,将她提了起来。

"把朱宣还给我啊,瑶瑶。"

他的脸几乎要贴到巫姑的鼻尖上,手指的瘦硬的触抵令她喘不过气来。她放弃了挣扎,任他咆哮。他眼底里的绝望,像洪水一样立刻就要决堤。而她只是像一堵墙一样地沉默着。

"你夺走了我所有的欢乐,怎么可以把我的孩子也夺走啊……"

他终于跌倒,跪在她的裙下泪雨滂沱,不顾一切地哭喊着,一声声喊着她的名字,就像一个饥饿无比的婴孩,像一个失去了利爪的老兽。仿佛仅仅是这样的呼喊,就能换回他不能拥有的一切,就能弥补他生命中全部的空虚。

所有的人都在默默地看着青王失态。奇异的变故接踵而至,是否真的暗示着青夔的末日快要降临了?

终于,春妃第一个清醒过来。她蓦然起身冲了过去,一面招呼侍从们,"主上病了,把他扶下去,快--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她像拖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把清任从巫姑的脚边拖起来。侍从们很快弄来了肩舆,七手八脚地把青王抬了上。春妃道了声:"主上请回宫休息。"便立刻带着人匆匆离去。

清任神志不清,任人摆布,犹自呼唤着瑶瑶和朱宣的名字。

巫姑不自觉地扶住了身边的婵娟。方才清任哭泣的时候,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不至于再次跌倒。春妃临走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不清是哀悯还是责备。此时没有人敢于上前和巫姑说些什么。意兴阑珊的白定侯站了起来,说:"那么,王的继承者,就是海若了。大家有什么意见么?"

当然不会有任何人提出异议。于是白定侯说:"今晚就到此吧,我们父子打算进宫探望主上的病情,各位可愿跟随?"

朝臣们纷纷附和。于是大家三三两两地起身,跟在白定侯后面,朝神殿外走去。

巫姑看着人群黑压压的影子,渐渐朝远离她的方向移动,就像一块大幕慢慢拉上。她忽然觉得,其实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臂,朝空中抓去,可是什么也抓不到。清任的哭声终于消散了,亘古不变的月轮悬挂高空,夜风依旧吹起远年的歌谣,但她的故事已经落幕。

"师父。"忽然,有人握住了她狂舞的手。

她惊恐地瞪着她的徒弟,不明白她何以还在这里。

"还有机会……"婵娟的眼睛,仿佛夜色中的萤火,"我能够感觉得到,朱宣还没有死,救救他……"

巫姑呆呆地看着少女的脸,她仿佛已经听不懂婵娟的话了。

"师父,如果我伤害了你,请你加倍惩罚我。"婵娟不死心地说,"但是,你要报复的人,都已经报复了。剩下来的,只有朱宣,他……他也是你们冰族的孩子,请你救救他……"

巫姑下意识地摇摇头,"我救不了他,我谁也救不了的。"

"只是像一个母亲一样地救他!"婵娟尖叫道。

巫姑叹道:"你不明白,那诅咒有多么的怨毒……我快要死了,以我现在的力量,已经无法修改了……朱宣他,一定会死的,我也马上会去陪着他。"

婵娟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

"对不起。"巫姑转过身,缓缓地朝神堂里面走去。神堂里没有点灯,一片漆黑。她踩着冰凉的石阶,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向自己无可救赎的结局。黑色裙裾拖在地上,仿佛一个紧紧相随的孤独的影子。

这时她看见一个背影,跪在神像前的蒲团上。听见她的脚步声,便站了起来,面对着他。黑暗中无法看清那人的脸,但他身形高大,犹如一个鬼魅的铁塔一般,高高地俯视着。

"你是谁,"她问道,"是来审判我的人吗?"

"不,"那人道,"我只是趁着没人,到这里来,把你那个恶毒的诅咒解除了。"

"你?"巫姑听出了这个声音,是那个刚刚被承认为王储的武将海若。

他竟然没有走?而且--他竟然声称可以解除诅咒?

她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想起来,这个少年与湘夫人深有瓜葛,那么他会使用法力破除法术,也并不奇怪了。

"那很好,将来你登上王位,就不会再为这个问题所困扰。"她淡淡地说,"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解除的吗?这是一个很厉害的诅咒,一般的巫师是无能为力的。"

"的确是很残忍的诅咒,即使湘夫人本人,也拿它毫无办法,所以容忍你到如今。只是,对于我来说,它恰好非常容易解开。"海若道,"我只在庇佑青族子孙的神殿念一句咒语,让那些涂在高唐庙墙上的血,重新吸回自己的身体,这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