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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往世书:云散高唐(43)

一阵钝痛,头顶仿佛被慢慢劈开。她迷茫地盯着眼前的年轻人,似乎难以理解他话语中的含义。海若那一张英俊的脸孔,在黑暗中发出幽魅的淡金色光芒,"你从来没有想到过,为什么所有青夔的王室子孙,都因你的诅咒而死,惟独我可以例外?"

那一刻,巫姑觉得脚下的世界忽然急速地转动起来。她仿佛再次来到了那座高塔的顶端,孤冷的风吹得她四肢僵冷。死去的婴孩下坠着,下坠着,像是在时间的无底深渊中穿行,永远坠不到尽头。忽然,他紧闭的小小眼睛蓦然大睁,露出一个纯洁无瑕的微笑……

很多年前,她罄尽所有而加诸这个世界的残酷,终于随着天风的永无止境的回响,反施于她自己身上。当这个微笑再次浮现于眼前的这张成熟而诡秘的脸上,并且弥合得天衣无缝时,仿佛冰冷的潮水一点点上涨,即将没过她的头顶。海面上漂浮着黄白的泡沫,乌黑的海草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骸骨和半腐烂的尸体,他们随着波浪一漾一漾,仿佛地狱里所有黄沙掩埋的怨鬼,所有不得超升的魂灵,都一起漂了出来,趁着末日的微光,争先恐后地重返这个世界……

"我要感谢你,甚至都不曾给我一个坟墓,"那个叫做海若的还魂者说,"否则我只能安然睡去,无法等到大祭司扶苏为我招魂的那一日。这些事情是湘夫人告诉我的,她是真正仁慈的女人。她挽救了我,并且教给我解除诅咒的方法,叮咛我不要忘记拯救自己的家族。我一直记着这件事情,但是直到今天才付诸行动。因为……这个诅咒,对我来说也是那么的有用。我还要感谢你,用你毕生的心血维护了这个诅咒,使得我在通向高处的路途中,一块绊脚石都没有留下……

"所以,就这样……我从地狱里回来了,母亲。"

巫姑扶着墙裙,慢慢滑倒在地。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海若俯身,微微笑着,伏在她的耳边低语:"湘夫人让我守住自己的秘密,连白家的人都不能知道。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海若微微笑道,"反正你快要死了,不是吗?"

忽然,他看见神堂的门口,有个苗条的身影晃了一下。他吃了一惊,立刻追了出去。

巫姑知道那是婵娟,但是她不再想去理会任何事情了。

她倒在冷硬的青砖地上。黑暗之中,大殿上的神明似乎全部消失了,只有无尽的空虚。她慢慢蜷缩起身子,就像油灯底盘曲着的灯草的灰烬。

终曲

在神殿后面的一间隐蔽的小院落里面,春妃找到了瑶姬。春天的云萝枝条已经绿了,而瑶姬衣裙拖曳其中,却像是隔年的花朵,惨淡的洁白中散发着腐烂的清香。

"他快要死了。"春妃说。

瑶姬从矮梯上滑了下来,望着春妃,一双深陷的眼睛大而空洞。春妃觉得很奇怪,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巫姑,形貌晶莹剔透,有如双十年华的少女,而神情却枯槁冷傲,好似千年的古老精灵。究竟是血镜祭典那一天的种种变故,在她身上发生了微妙的影响呢,还是她本来面目就是如此?

"我是自作主张来找你的,请你不要拒绝。"春妃补充道。

寝宫戒备森严。门廊上加了一道道的锁链。因为青王已经发了狂,随时都会做出过激的事情。春太妃吩咐宫监们看管好了青王,不得让他冲出宫去。宫监们轮番看守,疲惫不堪。他们排列在一间间屋子的两侧,有如神情木然的送葬队伍。整个宫廷笼罩着一层死亡的气息。

青王已经昏睡了一整天,现在刚刚醒来,显得十分平静。太医说,这可能是王最后一次苏醒了。

瑶姬站在门槛上,生平第一次看见了清任的卧房。出乎意料的简朴,只是屋顶分外高阔,一顶灰色的纱帐从高高的屋梁上垂下来,瀑布般地拖到地面,寂静无风之时,有一种高塔的肃穆感。

一个月白衫子的小巧女子,跪在王的帐外。瑶姬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永远默默无闻的冬妃。春妃唤了她一声,于是她站了起来,低头随春妃出去。两个妃子很有默契地把青王的最后时刻,留给了他的女巫。

等到她们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处时,瑶姬就掀开了帐子,慢慢跪在清任的身边,捧起了他松弛的手,并且把前额贴在他的手背上。

"……海若要继位了?"他问。

"是的。"

"朱宣得救了?"

"……是的。"她说,"你是否早已知道他的存在?"

"我喜欢这个孩子。"

"喜欢到……希望他继承你?"

"不,我从未打算过要从你那里将他夺走。"

"可是,他已经……自由地走了。"她说,"连我也不知道他在何处,也许在镜湖,也许在天阙山。"

"自由……那多好。"

她抬起头,看他的脸。她本来以为会看到一张在病痛和躁狂的折磨下变得扭曲狰狞的脸孔,但是……她看到的这张脸却如此安宁。他好像已经忘却了很多东西,而显出一种难得的悠然自在,甚至在死亡的笼罩下,折射出少年时代才有的纯洁光芒。

望着这张脸,她竟然有些失神了。

"瑶瑶,"他忽然问,"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我是爱你的,就像你曾经爱过我。"瑶姬道,"可是,爱这个字,比死还要冷。于你于我,于所有的人,都是一样。"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谈话,你告诉我,是人的信愿赋予术法的成就。这些年我常想,宿命就是一套残忍的术法,囚禁了我们的魂灵。我的信愿究竟要多么强大,才能够改变这一切呢?"

"其实……信愿这种东西,始终很难真正地强大。"

"所以,"他叹息着,"卑微的我们,只是屈从于命运的术法。"

"天地是牢笼,而我们……"瑶姬说,"是时间的俘虏。"

"时间的俘虏,呵呵……"他笑了,笑得像一个纯洁无辜的婴孩,"瑶瑶,我们浪费了一生啊……"

她感觉他用最后的热度,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于是她也握紧了他。过了很久,他都没有松开。她再次抬头时,发现他已经停止了呼吸,脸上挂着往生的恬静。

青夔历四百一十九年,青夔第三十六任国君清任,在大地回春之际结束了他四十九年的生命,宫中太医宣布的死因是"心疾"。青夔国的升平时代,在短短二十余年之后,便从此一去不返。

清任同父异母的幼弟,在海疆长大的武将海若继任王位。春妃被尊为太后,冬妃则为太妃。白定侯长子白希夷为首辅监国,白定侯次子白摩罗袭爵位,加赐封地十万顷。白氏出身的巫真册封大祭司,接替巫姑掌管神殿。白之一族,从此权倾朝野。

海若登基后,没有人过问瑶姬去了哪里。"巫姑"成为了一个可怕的禁忌。关于这个给青夔带来过福祉也带来过灾难的女人,谁也不愿再度提起。据猜想,她恐怕只能回到高唐庙,在孤独寂寞中慢慢耗尽耻辱的残生。

清任死的那一天,郢都城中下起了蒙蒙细雨,整个城市浸透在冰冷的青色雾气之中。多愁善感的人说,是上天在哀悼青王。

漫天的淫雨,缠绵了足足一个月。如果人们朝城北望去,会发现那里的云雾格外地迷离叵测,连黑塔的影像也消失了。高唐庙长年积累的灰尘随着大雨卷飞,云霓之中仿若气象万千,如歌如哭,如鬼如妖。青王海若命人清理,然而派去的人都说,那云雾令人见之失神,望之遥遥,求之渺渺,根本无法靠近。一直到清明前,某一个夜晚,忽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就像神明终于厌弃了迷茫烟雨,要给这衰颓的郢都来一次彻底的清扫。大水席卷天地,整整一夜雨横风狂。次日清晨,终于放晴了。

笼罩在高唐庙中的云雾渐渐散去。人们发现高塔已经倒塌,但堆积的残砖剩瓦,依然保持指向云天的姿态,像一只执拗的手臂。奇特的是,一夜之间废墟上就爬满了一种绿草,玲珑娟秀,散发着令人迷醉的奇异芬芳,仿佛山中仙葩。然而无人识得它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