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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算(21)

沈融阳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正看着剑光之中的白影,眼中不掩赞赏。

他因为腿脚的缘故,不可能习练剑法,但假若他可以习剑,成就也不会超过陆廷霄了。陆廷霄的剑法,早已到了人剑合一的地步,在剑的世界里,只有他,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剑。彼此心灵相通,再无旁骛。

“好剑法。”

随着沈融阳一声喝彩,那人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最后,丢弃在地上的,依旧是一根寻常的竹子。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廷霄兄这一手,放眼世间,几乎没有对手了。”沈融阳笑叹道。

“如果你愿意,大可在其他方面超过我。”陆廷霄坐下来,将杯中龙井一饮而尽,淡淡瞥了他一眼。

沈融阳心知他又想劝自己专心于武道,便不再搭话,自顾喝茶。

陆廷霄虽然知道他所想,却也无法。

他生平难得一对手,自然希望对方能够像他一样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在武功一道上寻求突破,虽然他们现在谁也没有办法彻底打败另一个人,但是如果沈融阳一味在俗事上分心,假以时日也许自己就会失去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了。陆廷霄略有遗憾地想道。

两人方向本就不同,沈融阳以武入世,在凡俗世事中起伏,陆廷霄以武出世,在繁华喧嚣外避世修行,但这并不妨碍二人惺惺相惜,彼此欣赏。

从天台山上切磋,到枯井之中生死一线,再到今日黄山共茗,陆廷霄虽生平并无朋友,也无意去结交所谓朋友,但沈融阳对于他来说,确确实实是一个意外,却并不令人反感。

而沈融阳从前世,到现在,将近五十年的时光,从无一人能够不依靠他,或者不因有其他目的而接近他,又或是不需要他庇护而真正存在过,即便是亲近如喜总管、哀思、乐芸他们,他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责任。而陆廷霄,却是一个真正的强者,他不需要他去费心算计,更不需要自己的照顾,这是一个与他平等,甚至心志比他还要坚定,也给他任何压力的人。

“此时无雪,到附近走走何如?”喝完这杯茶,沈融阳笑道。

陆廷霄自无异议,二人徐徐往山间小径行去。

刚下完雪,新雪未融,铺满山路,压着竹枝,不时簌簌落下,泉石皆白,有着与世隔绝的寂静。陆廷霄行走,踏雪无痕,几近无声,沈融阳坐着轮椅,再怎样也不可能不发出声音,于是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轮椅轱辘转动的声音,二人一路无语,各自享受着这份宁静。

沿着被雪掩埋的小路走了一段拐弯,便看到一座道观,因为常年没有香客光顾,整座道观显得破落简陋。

有个人坐在道观大门门槛,头埋在膝盖里轻轻啜泣,正是那天上山时端着水跑来搭讪的少年。

“小兄弟怎么了?”

紫溪抬头,那天坐着轮椅的白衣公子就在他面前,微笑询问,自己哭得太过投入,竟连那明显的轮椅滚动声都没听到,只是他后面又多了个人,却给人难以亲近的冰冷感。

“师父他老人家病重……”哽咽着,紫溪喃喃道,沈融阳却一听就明白了,生老病死,纵然再寻常不过,但对这个从小就和师父相依为命的少年来说,也是致命的打击。

上次听这少年所说,其师倒像是个深谙佛理的人,却怎么会是个道士,沈融阳微微起了好奇,便道:“可否让我们也进去探望一下他老人家?”

紫溪点点头。“随我来吧。”

三人进了内堂,就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士跌坐在榻上,屋内颓败破旧,连老道士身上的道袍都已经褴褛不堪。那老道士闭着眼,下巴微微颤抖,仿佛知道他们进来,却没有力气再睁开眼。

“师父!”少年扑了上去,大声哭泣。

“唉……”

微弱的叹息在内室幽幽响起,就像生魂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从黄泉之下传过来。

“紫溪……”老道士颤巍巍地抬起枯瘦成骨的手,缓缓摸上少年的头。“生死有命,不要如此介怀……”

“师父……”紫溪哽咽道,“您千万别说这种话,您,您要是不在了,我可怎么办?”

“世事不因人而在,不因人而亡,天地轮回,本是寻常。”

轮回明明是佛教用语,怎么会出自一个道士之口?沈融阳纵有万般疑问,在这情景下也不好开口,老道士却仿佛感受到他的目光,缓缓地,困难地睁开眼,看着他。

“这位来客,老道有一事相求。”

“道长请说。”

“我身死之后,小徒无人关照,请在你下山之时,顺道带上他,沿途有道观之类,便可让他自寻去路……咳咳”老道士气力不济,说起话来倒是吐字清晰,沈融阳却知不过是回光返照,心下悯然。

“道长所托,不过举手之劳,自当完成,只是在下有个疑惑,道长身在三清,何以口言佛偈?”

老道士微微一笑。“老道自幼当了道士,年轻时资质不错,师父便想将衣钵传授给我,后来我读了些佛经,觉得佛教一些说法,与道家都是不谋而合的,人在一方,难免眼界狭隘,如若能吸取两教之长,说不定又是一番天地。”

他大大喘了口气,续道:“可惜老道这番想法,并不为师门接受,不仅不为师门接受,连天底下的道门,也容不得老道这些悖论,而佛门那边,却觉得我不伦不类,所以,我竟成了佛道两家厌弃之人,上得黄山来,一晃眼,也已经许多年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后面只剩叹息,只摸着紫溪的头,无奈之中露出慈祥,气力已竭,再也说不出话了。

沈融阳默然不语,老道士说的这番缘故,他却是略知一二的。

佛道之争,由来已久。

当年李唐建国,以老子后人自居,自然以道为尊,但是唐初强盛,自然四方来朝,文化灿烂,宗教也就纷纷冒出头来。玄奘自天竺带回佛经舍利等物,太宗亲迎,到武则天时期为了统治目的大盛佛教开始,佛道两家原本暗潮汹涌的矛盾开始明化,甚至一直到后来的元明,就没停止过。从朝堂到江湖,彼此虽谈不上誓不两立,却必然是一山难容二虎的,在这种情况下,老道士这种兼容并包,海纳百川的言论,显然就非常不切实际。

但不能不说,他这种执着,是值得敬重的,本身的观点是超前的,却不为当世所容,自己却也不退却,在远离尘世的地方默默坚持,直到生命终结,这样的心志,即便没有武功作为后盾,也不是人力所能征服的。

沈融阳既然答应了他,老道士便了却了一桩心事,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撒手人寰。

陆廷霄从头到尾表情淡淡,他的想法,与老道士刚才说的差不多,生老病死,本来就是寻常之事,没有人逃得过,这个老道士终其一生坚持自己所想,也算是求仁得仁了,没什么好感叹的。

紫溪自然是哭得死去活来,沈融阳劝慰一番,又帮他葬了老道士,因这些琐事在道观内多逗留了几日。

少年因师父临终所言,自无异议地跟着他们,他生性豁达,虽然伤心师父之死,这些年却也在耳濡目染之下颇具灵根,不多几日就恢复过来。

侍琴侍剑前来会合之后,五人便下了黄山,来到山脚的客栈歇息,却恰好接到武当传来的讯息。

十日之后,武当于素秋将接任武当掌门,请如意楼主前往观礼。

尾声

上次离魂术的事情,沈融阳对于素秋有恩,此番武当新掌门继任大典,自然是要邀请他的。

话说如意楼主将来函阅毕,递给北溟教主,肃然道:“武当能人甚多,教主愿屈尊前往一观否?”

陆廷霄接过信来,一眼扫过,表情依旧淡然无起伏。

“可。”

沈融阳失笑,发现这男人有时候还真有趣。

突然想起从苏州开始的这一路上,苏勤死了,阿碧却是唐紫晶,莫问谁不知道去哪逍遥了,却多了个陆廷霄,还有一直陪伴着他的侍琴侍剑。

真是跌宕起伏,令人唏嘘。

这世上,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而前路,还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卷二完。

【卷三何妨吟啸且徐行】

第21章

武当山的名声在宋代为最盛,至清朝则没落,现在虽然还没有到历史上最繁盛的时期,但是武当派在武林中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

沈融阳一行五人来到山下的迎客亭,便已有道人站在那里,为上山来客指引去路,想来也是因为新掌门继任大典在即,才有此设。

那道人年纪三十左右,蓄着短须,看上去很有精神,见五人走近,便主动迎上去稽首道:“敢问这位可是如意楼主?”

“正是沈某。”沈融阳点头微笑,他压根就不用自我介绍了,武林中也没几个坐着轮椅的,人家一眼便认了出来。

那道人说道:“不巧,诸位来得有些晚了,接任大典刚刚开始,新掌门命我在山下等候诸位,请随贫道来吧。”

武当并不是天下名山之中最高的,更不是最低的,在武当派的多年经营下,从山脚到上面的三清大殿,有一些捷径可以走,有一些小路是死路,如果没有人带领,单凭自己想要上山,花费的时间就会多很多,这也是以防万一的缓兵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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