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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算(33)

闻讯过来的德叔夫妇和十三娘一见这阵仗,都不敢出声了,十三娘向他递了一眼,微含责备。

那些人在所有房间搜索了一圈,有个人拿着一方丝帕从其中一个厢房走出来,递给刚才说话那个人。

那人接过丝帕辨认了一会,突然抬起头对他冷笑:“你小子胆子不小,还敢说谎,那桌子上的茶杯还有余温,说明他们走得不远!”

“你不是官府,这里也不是你家,私自擅闯,已是你理亏在先。”也许知道出声会付出代价,他还是按捺不住。

也许自己只是一时表面的谦卑,一旦碰上一些事情,依旧会坚持曾经的可笑原则。

觉得是错的,所以要说。

那人冷冷笑了一声,一掌便向他拂过来。

自己双腿不便,是决计躲不过的。

只好闭上眼。

却没有想象之中的疼痛,耳旁传来一声闷哼,他睁开眼,十三娘恰好被掌风拍得撞在他身上。

襦裙染上鲜血,他的脑袋一片空白。

那人看到这个场景,也愣了一下,复又冷笑。“你说我擅闯,我确实是擅闯,那又如何,这个世界本是强者为尊,就你这个残废也敢骗我,枉费了这女人替你受了一掌,算便宜你了。”

说罢从手中飞出一锭银子,稳稳落在客栈柜台上。

他扶着十三娘,死死不肯撒手,却还记得问一声。

“你叫什么?”

那人转身上马,头也不回。

“本公子是荆州楚家少主楚方南,怎么,你想报仇?”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似乎笑他的不自量力。

那拨人骑上马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如同之前小镇的无数个过客一样。

只有怀里十三娘痛苦呻吟的声音,让他认识到自己其实是多么无能,也是多么愚蠢。

这个女子,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救了他,又是在自己最危险的时候,替他挡了一掌。

也许自己并没有喊过她一声姐姐或母亲,但在心底,她早已经是最亲的亲人。

“你会没事的。”他低低道。

一旁的德叔夫妇早就出去找大夫了,他却因为双腿的缘故,连出门都无能为力。

沈融阳,既然你没有能力自保,以及保护身边的人,为什么还要开口呢?

他闭上眼睛,压下心头那股急欲喷涌而出的情绪。

对不起。

对不起。

番外·往事(二)

十三娘终究还是熬不过去。

那个姓楚的留下的那锭银子,不足以维持那种内伤所需要的药材开支,就算药材充足,十三娘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何能承受一个练武之人的全力一掌?

生命一点点地耗光,十三娘一点点地衰弱下去。

他为了找药几乎跑遍方圆数十里的药材铺子,却只能看着她在自己怀里停止呼吸。

祸从口出。

只是明明是自己犯下的错误,为什么要别人来承担后果?

他看着已经了无气息的女子,深深凹陷进去的眼眶里干枯酸涩,流不出任何眼泪。

从此他的人生有了第一个目标。

却是为了报仇。

为了医治十三娘,客栈原本就不多的余财几乎消耗殆尽,他把客栈转让出去,将钱分成三份,一份给德叔夫妇,一份葬了十三娘,还有一份带在身上。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一个连走都成问题的人,想找一个武林世家子弟报仇,在别人看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请镇上的木匠帮忙做了一张轮椅,就这么用手转着,慢慢地离开小镇。

一路走着,看到貌似江湖中人装扮的,便上前打听,询问哪里可以学武功。脾气好点比较好说话的,只会看着他的腿,略带怜悯地摇摇头,脾气不好的,直接就不耐烦地走人,他甚至会被打一顿再被嘲笑一番。

不是没有想通过仕途来达到目的,只是未来的北宋现在甚至还没有影子,赵匡胤还是人家后周禁军统领中的一员,莫说如此,以他这个残废之身,如何去投考科举,又会有哪个朝廷要他?

两相权衡,他只能选择比较有可能实现的一途,尽管希望也有点渺茫。

钱用完了,便沿途乞讨,累了,就随便找个可以容身的地方避寒歇脚。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少路,磨破了多少次手,以至于双手在无数次流血又愈合之后留下后遗症,每逢天气一冷,手掌就会反射性开始抽搐似的疼。

终于来到武当山脚。

这座在后世都名声显赫的道教名山,已经不止一个江湖人跟他提起过了,其他各派虽然没有不收身有残疾的人的规定,但是谁又会将一个毫无背景,身体又有莫大缺陷的人列入门墙?

只有武当,兴许还是有些希望的吧。

他望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山峰,深吸了口气,凭他一己之力,是绝然没有机会爬到山上的,又出不起钱雇人背自己上山,只好在山脚下的迎客亭一直等着,或许会有武当的道人下山,这便是唯一的机会了。

十天过去,身上带的干粮也快吃完了,他终于看到一个道士装扮的人从山上下来。

转动轮椅上前,诚恳地说明来意,希望能打动对方。

来人长须飘飘,颇有点纯阳子的气度,虽然穿着道袍,衣带却没有系紧,任其宽松飘摇,显得十分随意。

“你想拜入武当门下?”那人挑眉看了看他的腿,有点意外。

“是的,不知能否劳烦道长转告山上仙长,收小子入门?”

这几乎是自己最后的希望了,他屏气凝神,不敢放过对方丝毫反应。

“我不是武当派的人。”那人摇摇头。

“那你……”

那人似乎看穿了他的疑问,微微一哂。“不是从武当山上下来的人就是武当派的人,也不是穿道袍的就是道士啊。而且,”

目光在他双腿上扫过。“武当派恐怕不会收你。”

心一下子如同堕到冰窟。

“我有虔诚的向道之心。”

“如果你天资不好,任你向道之心再虔诚,武当派也不会要你。”那人一句便点中事实。

“勤能补拙。”

“如果别人用一个月就能做到的事情,你要用一年才能做到,你也做?”

“做。”

“那如果我要你站起来走路呢?”

“虽然我这辈子也许再也站不起来,但是,”他指指自己的胸口,“眼中有天地,心就能容纳天地。”

那人盯着他看了一会,笑了一下。“想不到倒是个有志气的,你学武功想干什么?”

他顿了一下,此刻他已看出眼前这个人也许并不寻常,只是自己却不愿意说谎。

“报仇。”

那人摇摇头,不以为然。“我本以为你有什么志向,原来也是为了意气之争。”

“亲人无辜惨死,我却只能在一边看着,对方身负武功,却恃强凌弱。如果我还有一口气在,却甘于苟活一隅,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品性可言。”

“冠冕堂皇。”那人冷笑一声。“那我问你,如果你大仇得报之后,又要做什么?”

他一怔,半晌才缓缓道:“躬耕于山野,了此一生。”

“你这小孩儿倒有点意思。”那人眼光扫过他放在轮椅双轮上伤痕累累却不掩稚嫩的手。“照我看,武当派是不会要你的,如果你愿意,就跟我走吧,我是不会教你武功的,但如果你表现好的话,也未必不能报仇。”

那人并没有说自己的来历,只怕问了也不会说。

他望了望眼前的山峰,又想了一会。

“我跟你走。”

那人叫赵东桥,据说是一个商贾。

士农工商,民国以前,商贾的地位最末,就算坐拥荣华万千,如果不选择与官府合作,也一样会被打压,赵东桥也一样,但据说他生意做得很大,还与江湖中人诸多联系。

赵东桥收留他,确实不是教他武功的,但也没有虐待他。

只是让他每天劈柴,一天劈十担。

这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一项略为繁重的工作,对于他来说则是重上加重。

重复着弯腰,劈柴,捡柴,拾掇的工序,从每天清早起来之后一直到日落西山,就没停过,晚上躺在赵家柴房里简陋的木板上,他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几乎要散掉。

三个月后,十担变为二十担。

半年后,二十担变为三十担。

如此重复一年。

赵东桥终于把他喊去。

“你还想报仇吗?”

“想。”

翌日,他除了劈柴,还多了一项工作,将满满一盆的黄绿豆分开来。

不是用手,而是用筷子。

从有时候连豆子都夹不住,到后来赵东桥限定自己需要在一个时辰内挑出来,也能圆满完成。

这时候即便是木头人,也能察觉赵东桥对他的考察之意,在赵家,起码不会饿肚子,更不会有所谓仗势欺人的家仆苛待他,赵东桥也许有其他用心,他也认了。

因为他别无选择,而人家与你无亲无故,为什么要无偿帮你?

又过了三年

赵东桥再次站在他面前,问的是三年前的问题。

“你还想报仇吗?”

“想。”

“报仇之后你想干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

“保护自己身边的人。”

不再让他们重蹈十三娘的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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