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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13)

所以,在酒宴上,他又趴在桌子上装酒醉。

霍去病坐他对面,武将锋利如刀的高傲眼神令他感受到漩涡中心的湍急,他想,唉,你既然爱他为何不能接受他作为皇帝必须尽的使命?风流放荡,那是他皇帝的道德规范,我和你都是普通人,我们的道德是比他干净些,但我们毕竟不是他,他也成为不了我们。

装得太醉,结果真醉。

——“朕说过,不准留须,你是聋了?”

被重重一推,就绊倒在泉眼边青石地上,沾了一袖子水,抬起头,月朗星稀,千年古衫高得抬眼都快望不到,直到月宫。月宫太冷清,但也好过这里。当帝王居高临下,一双眼在黑暗里好象明珠一样,湛射精光,富贵的金蓝麾袍滚出银色狐边,越来越年长,而越来越强势和残酷的男人,司马迁挤着袖子上的水,不去看。

他顺着他的右肩,踩下去,就从肩胛猛然一踏!“啊——”又摔在地上,想爬起来他干脆屈起腿关显然更用上劲头,爬不起来了,忍不住疼,又被顷刻间就踩在那只该死靴子的底下,司马迁看看那只靴子,再看看上头那个人:“你为什么总喜欢踩我?”

帝王想了想,有意做出想的样子,做完了,靴子也挪开了,司马迁动动,甩甩肩膀,坐起身体——

一下子,又被踏上心口——力气足够放平他。

他阴冷沉骛俯视他,“不要挑衅你的皇帝,太历令大人。”

他心有点窒息,“你不能随便踩我。”他认真地该死的镇定地告诉他,皇帝,假如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即使你是皇帝,你也不能随便踩我。其实,心里在诅咒,这个昏君昏君昏君……

他眼里微微笑了,“除了我,没有人能踩你。”他高大坚强身体无比潇洒尊贵滑下来,坐在司马迁双腿,精悍双臂撑在司马迁两侧,于是,他像这片地是他床上一样自由的悠闲,缓慢舒畅地蹂躏他的太史令亲上去凉薄但形状却润泽饱满的唇瓣,那颗不情不愿的聪明脑袋捧在手里,很轻啊——

摸着摸着,就嚣张跋扈目中无人起来,这本来就是个天生目中没人的男人。

“陛下——”他尊称他滥情的帝王,“微臣近日听得宫廷新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他其实真的无法理解那么只有一丁点帝王的心态,他实在无知!

帝王索性趴在他身上,把所有体重交给弱者来负荷,在弱者皱眉时发出低沉叹息:“世岂有此人乎?”

“……您今天刚纳了倾国倾城的李夫人,您比我还醉吗?”

帝王似真醉到什么都记不起听不见,随意掬起一手清泉,就往司马迁脸上一倾——顿时清凉到惊乍!他要抬身却被他压紧——

朗目短须,双眉飞扬,比起更早以前,此时的司马迁已经有了气宇轩昂的意味,他的眼水淋淋地、直接愤怒!

秋风已过,星辰渐远,刘彻大笑过后,更张狂、更威风、更是拥有天下的王者——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敢忘。”

——抹了满脸的水,秋风、白云、草木、大雁南归……司马迁看帝王说走就走,说完秋风白云就走,小玩物被抛下了,但这样的刘彻,嘴唇上的热度,这样的帝王,总是随心所欲的帝王,不由深深吸一口气,把醉了的脑袋沉进泉水里,希望清醒。

13

第二天就拎起了包袱去江淮考察风情,不算突然,起码太书院知道他为这行程已准备月余,除了直接上署,司马迁看不出有必要越级请呈最最最上署;这是他第一次在走前想——“很快就会被连姓名都是避讳的伟大人物忘记,只要自己一不出现。”

司马迁行到出城一里,回头望望,举世闻名的皇都长安甚至还没睡醒,看他的城墙巍峨砌立,看他的盛世永留史册。已经能宽慰而松了口气了。

一去,就是六个月。江淮的风情真是跟北方大不一样呢,有这许多自己闻所未闻的好地方好故事好典籍,越往南走风沙越少,到最后,摸了摸岸堤绿柳,丝一样薄,湿湿润润没一点灰尘。江淮人吃的烤饼怎么都是甜滋滋的?从扎藕白围裙的姑娘手里递过来的饼子浸着甜甜的香脆脆的嚼劲,这在北方,那是想不到的,习惯啃着干巴巴硬邦邦的冷食干活,这么突然,可以坐在好花好水的小溪流边上,好好赏赏一派江淮秀美风光。

游历了很多名胜古迹,但因为年久失修,有些已经破败不堪,对于文物,没有相应历法重视保护。

走在集市,跟自己的家乡长安一样热闹得不像样子,尽管没有那么分明的划分出哪行哪类,但稀奇的孔雀毛、五彩的夜光珠、手织的精美壮绣、连祈祷风调雨顺的地藏菩萨像那都是和辛辣的北方有着甜美温润上的明显不同的。

因为新奇有趣的重重发现和收获,辛苦都有了代价,曾经在书本里读到的一切都在眼前一一活现,以至于,奔波不觉劳碌,翻山越岭也当成自由自在的享受,甚至围在篝火前和少数民族的姑娘手拉手跳起了大寨舞,也欢畅淋漓恨不得时间稍停。

很多人认为司马迁是不知享乐为何物的呆子,但没有体会过享乐的人,怎能好好写出享乐?他与常人的区别,只在当他深刻体会到享乐是多么幸福舒畅时,仍然愿意牺牲享乐来赢得理想。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所在。你是前进还是停滞直到永远沉睡。

六个月后,满载着一车的绢书手抄,司马迁踏上了往家的归途,他壮实了,也黑了,眼睛更有精神了,因为收获良多而更满足了。沿丰都、杞县、望宁一线北上,等抵达长安城外时,又是大半个月后。

在城外,就觉得奇怪,守城官兵中竟有半数胳膊上戴孝,他认得一个统领,问出了什么事?答案真是不敢相信,李敢在陪同皇帝到甘泉宫打猎时,被鹿角意外撞死,皇帝对此不幸很感伤,对李家也特别封赏,官兵戴孝也是皇帝默许的。司马迁当即就连家也不回了,往李府吊唁。

灵堂上,哭声不绝,关内侯李敢的牌位就放在正中,他的父亲飞将军李广的牌位放在他更上面,再旁边还有更多的牌位,他们都是为皇帝为国家忠孝捐躯的李氏一门,司马迁所知道的李敢,勇猛不可挡,多少次在朝堂上,他铮铮铁胆畅言抵御匈奴之术,他的大名,连匈奴最英雄的武士听到了都会颤抖!——这样的人,怎会被鹿角撞死?司马迁到现在都不能接受这位豪迈勇敢的忠良之后如此荒唐死法。

来吊唁的还有不少大臣,司马迁试着找熟人问底细,他离长安太久,对现在局面完全不知晓,熟人们表情晦涩,似乎都明了其中隐情,但却支吾搪塞,他更加觉得李敢之死绝不寻常。

——“你滚出去!”吼叫几乎声嘶力竭,冲动的年轻人就要揪上来人的衣领,手指想拔出腰中剑却只摸到麻孝。“你这贼人谋害我爹爹,竟敢还出现在我李陵面前!”

司马迁不认得那个年轻人,却熟悉此刻正遭受辱骂的人,那正是霍去病霍将军,年少成名,刚直冷傲,仪表非凡,天下无敌手。

霍去病没有一丝表情,他此行似乎只是来吊唁而非忏悔或其他任何,当他注视少年人,甚至可以让身边人感受到明显的轻视和怜悯,就好象在说连你父亲都不是我对手,更何况你这小儿。

李陵终于还是没有揪到大将军的衣领,他的母亲,赵夫人几乎在刹那就紧紧抓住了他的袖子,提手就重重给了他一巴掌直打到他嘴角流下鲜血,她骂他:“大胆逆子,你怎敢犯上?”赵夫人全身麻孝,脸色雪白,显得摇摇欲坠的脆弱,但抓住自己小儿的手指却使出了极强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