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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23)

他就手抽了剑,御剑,龙吟不绝,清冷幽光,可以很简单、可以更简单!——他纨了满手的发,气力已经使出来,狠狠就斩——那人的身体完全被他拖拽,而居然一点声响也不发出,就那样无声无息,看自己的发落了地。

直到颈子。冰凉凉的颈子,寒气伤到了。

——“你在跟我说爱吗?跟我、刘彻、说什么爱吗!就因为我睡过你?”——

那样空旷华丽的世界里,纱缦飘荡得像死在宫闱争斗的冤魂,夜那样深,月亮奇异地光亮,一切都在发出光,他们俩都感觉出来了,地上的断发,搁置的剑锋,冷冷的石狮子,甚至于宝瓶上一个水波花纹,竟都在慢慢发出光来,皎洁,寒冷——

这奇异的景象,只能归结于心,激烈,敏感,挣扎,这让一切都显得非常虚假。

过于真实那就像是假的。

默默对峙,对方每一个五官,和细微的眼神变化,瞬息万变,好难揣测。

——“我们之间,说‘爱’?司马,你以前从不说,你现在却在对‘我’,对你的皇帝说,你知道,你已经输了。”——

帝王放过了他,松开了禁锢,轻轻叹息,张开手掌,就看着手中那缕断发,镇定而从容,刚才的真实都是虚假。

这个一定将被世代传诵的王者,轻易就翻过掌心,断发落地,没什么可以改变他的磅礴与英伟;并不在乎拥有,帝王眼里只有江山万里,一切成空。

司马迁的手在捂住自己的额头,血的味道让整个室内失去庄严肃穆,青色的衫子,灰白的面貌,显得很残败,只要失去了帝王的宠爱,花朵都会转瞬凋谢。他始终一言不发,不表白也不辩驳更不笑话。

一切很自然,时间过去了,感觉会变化。然后,还有然后。

将来、很久以来、几千年过去,后世的人总以为能回述千年前的一切,会有无数人无知而沾沾自喜,揣测帝王和他的将相们的过往,但,怎么可能,这个瞬间就是这个瞬间,没有人再能重复。

世上只有一个刘彻,也只有一个司马迁而已。

这书生,始终不发一言,眼睛着上血,眼睫却不眨动,只大大用力睁着,终于看天子,恨,在这盛世,也只是能是恨恨而已。

他在说——我不会动摇的,我这种眼神,我这个人,是不会因为你而做任何动摇的。我才不管你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我根本很嘲笑你,你听懂了吗?——

这书生的眼神——

那种恨恨——

竟撼动了天子。他那用劲地、努力地、不眨眼地定定地看,那种方式,让天子再一次、像个真正的恶棍、混蛋、市侩一样,去扯着那书生留在自己身边的一切,束发的方巾、废物、书、废物、笔、废物、纸、废物、砚台、废物废物废物,甚至还有那个废物昨夜里刚使过的象牙梳,分不清了,管不了,都统统扯过来,去掼在这个根本打不过他的废物东西身上——

不会发生噼啪碎裂的声音的,因为都砸在了人的身上。要打碎他每一根骨头,要把每一根刺都扎进他身体,要让他哭,要让他叫,要让他吼,要让他发疯到崩溃——

就如同帝王,现在所体会到的那种感觉,前所未有,一生惟独一次。

所以,他就像个破碎的娃娃,是的,一个书生形状的娃娃,一切大大小小或割或扎的物器都在凶狠地掼下来。

“你以为你真是独一无二?——”

“你以为我大汉朝除了你没人写得出了——”

“你真以为你什么都不怕了——”

“是我!”

吼着,似乎所有这一切只是为了这最后一声的吼叫。赤裸裸、男人对男人的占有,到最后就是“我”和“你”,你必须臣服我,我要你臣服于我。天底下谁都可以,你不可以。

“是我成就你,是我刘彻!”刘彻掼下伸手可及的最后一件,又是那废物的书!那个废物抽搐了下,再这些掩埋他的物件中,他的身形单薄而历经重创。再也没办法看到了,那眼。

“有我才有你、你能笑是因为我让你笑、你能恨是因为我还让你恨——你放肆、你这废物、你敢恨我?!”

这个对天子毫无用处的,连上床也无法讨其欢心的书生,这是一个多么简单至极的废物。

他没有任何声响,寝宫没有任何声响,武帝的呼吸带着冷酷的平静,他毫不急促。人的生死,他已经习惯操纵,这一刻,就好象,这个人,也跟其他任何人一样。很普通,死了就死了。不会带走任何事情任何人任何动容。

——然后,血就这样慢慢溢出来,从那么多的书里溢出来,就好象是黑色的墨迹化了。全部都化了。

你会觉得是书在流血,而不是人。

——他才知道,他可能真的已经杀了他。

越来越多的血、快要淹到皇帝的御靴了、刘彻后退了一步、他不会让自己沾到这个人一点一滴的血。然后他又紧接着再后退了一步——

——就好象每一部九流故事的章节,皇帝像夺命一般地惊骇喊叫起来——“御医、宣御医!快、快宣——”

就好象每一部九流爱情里的峰回路转,爱情他在想来的时候你哪里可能知道哪里可能容身哪里可能说半个“不”字,就算没有御医也总会有别的什么见证,见证,我们历史上堪称最伟大风流的皇帝,像个调皮反复的大孩子一样,扒开那堆书,扒开那堆砚台,扒开那堆笔,拨开了最后一把断裂的象牙梳,才能紧紧抱住了口鼻脸上腿上都在出血的破娃娃——

他给他制造了如此多的伤口,直到他如他所愿再也不会恨恨看了,然后他后悔了。

御医的惊骇可以想象,他花白的胡子头发眉毛都在抖动,“陛下——陛下——”他惊骇地看见,他万能的崇高的陛下,紧紧抱住那个可怜人,就像任何一对平民的生理死别,欲断肠,这高傲的冷酷的人人都当他像太阳一样照耀大地的全能无上的男人,不断地亲吻那灰白的眼帘,不断地低下头来……

28

霍郎来过,廷卫不敢放。

皇后来过,廷卫不敢放。

李美人来过,廷卫不敢放。

下次,不知道轮到哪位大人了?廷卫个个提着脑袋,抖如麦糠,恩威并重面前,仍是不敢放。

不敢放任何一个人进去面圣。

圣上不眠不休已三日。就算在朝上,也可以隐约看见皇帝的倦容。除了在朝上,皇帝只待在一个地方,他守着那个再次惨遭毒打的人,这不再是诡异而成为一种可怕,这不正常,这是可怕。

他注视着他,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身边,擦身而过。

他没有跪拜,他向来宠爱他,他不需要跪拜。

他的衣袍触着他的手臂,他的手指,一缕就过去了,他还没来得及抓住、他却走得太快他急切。

他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个人,也会像对待女人一样对待他。不看,便过。

有种东西哽咽在喉咙里,这让年轻威武俊美的青年将军,微微地闭上了星般的眸——曾经以为为他捍卫疆土,为他厮杀拼搏,为他孤注一掷,为他付出一切,为他成魔为他成仁——为他思念为他轻狂为他枭雄霸业风流快意为他都是为他——刘彻,难道你现在才要告诉我,我从开始就选错了方向?当我终于成为你无法舍弃无法忽视的股肱,当朝廷没有我边疆没有我你没有我就势必慌乱无措,当我为了你做了这一切,你告诉我,你的眼里,不再只有我了?

霍去病再次张开眼睛时,他已经没有任何失态,他仍旧是他,名扬大汉朝历代赞颂的青年英雄,他的骄傲他的狂矜他的英伟盖世仍旧是不朽的传奇。只是这一刻,对他而言,他要的不是这些,而是更重要的东西。

所以他的眼睛里,星般的光芒依旧耀眼夺目。那是永不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