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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6)

他的目光,冥冥之中,碰上她的。她眼睛一下子睁得好大,不自觉就拢紧了胸口本敞开的部分,迷惘而失措,他的乍现此时此刻吓着了她,对她而言,每月的今天,是不一样的,她绝不希望他看到另一种她。

若在平时,司马迁能觉出她的难堪,现在,只是看着她,用眼睛一直好好看着。在风雨里,他的青袍大片湿了,眼睛仍旧清爽明亮。

——男人从后抱住了她!胳膊精锐有力,她不得不由他去。

他认出那个人来,一时间,出离愤怒,已经、已经有这么多女人了,简直、简直太放荡,什么女人什么男人都有了,为什么还要来碰她呢?

自己为什么什么都不能做呢?他傻掉一样看着他手掐着沧海胸脯,她抬起胳膊蒙住眼睛,肩膀抽动隐隐是哭泣,好似这样能蒙上了窗下那双眼睛!

“沧海……”忽然明白过来,她喜欢的人就是自己吧。

6

——楚楚动人的美人哭泣,并没换得他怜悯,当这个男人,在酣畅情事中无意间向窗下望去。

看到的人,真没想到,是自己的臣子,有印象,重商谋利——直白到简直不像他刘彻的臣子,那么,这个文官与这个女人……刘彻的嘴角有些了然的微笑,一个注定在男与女追逐里败北的小官,大概连妓女的职业他都能美化成为生存的利益。

看到底下的男人像小蚂蚁一样湿漉和呆滞,几乎像失去知觉一样仍旧抬头仰望他们的好事——刘彻兴起一点半星的怜悯,可怜是个书呆,妓女榨干净他不用吹灰之力,尤其越美丽的女人,越狡猾。就算没有皇帝身份,刘彻仍然可以放纵享受人们的景仰和爱慕,他生就是天之娇子,生就是完美捕猎者,他想要的东西总是太容易得到,所以他宁愿在没有皇帝身份时,看到男或女仍由衷跪拜在他面前祈求垂怜,这是他帝王的趣味。

但这个美丽的妓女,却在一直哭,越来越败兴,刚才的情欲中她分明是个老手,同样乐在其中,现在却骤然开始做哭戏——哭给谁看?廉价的眼泪。

帝王的心脏,好象用铁石打的,他所认为的就绝对刚愎自用,没有人能够反对。

而当这个妓女蓦然以剧烈的挣扎脱离开他怀抱,发出破碎凄惨的尖叫,好象不堪忍受一样扑倒在地时,刘彻反而觉得有趣,宫廷里的女人总笑脸如花,哭,谁敢哭给他看?

“底下那个是你情人?”她不答,于是他下评语:“云泥之别。”一个绝色的名妓看上一个平庸的小官,就等于是场悲剧的开幕。

眼泪无法控制从指缝里流出,她的声音仍然如出谷黄莺,因为痛苦而更凄美——“在你这样的人看来,我们是不配的,只有我知道,不管我是云是泥,他都不会在乎。”

他走到她身边,轻轻抚摸她如云秀发,带点不怀好意的劝诱:“你以为他会娶你做正妻?当你没有这张脸这副身段,你还能给男人提供什么欢乐?你已不是天真无知的少女,何必浪费时间等待。”他抬起她脸,指尖碰触那蝶翼般的眼睫,她的出色在于够冷够艳,他当然希望她继续给自己提供欢乐。“我看得出,你已经等累了。”

她茫然看他,这个眼中有怜惜之色的英伟男人,高大有力骠悍温存到可以包容她的一切,从没接过这样的客人,王侯的霸气、高超的经验、洞悉人心的险恶、当他高兴时可以让你跟着狂喜,但这样的人,当他怒了,恐怕天地都要为之变色,恐怕身边的人,都要连渣滓都不剩下。

让她想起,伴君如伴虎。

她摇头,拒绝了他的诱惑,眼睫再次闭紧,仿佛厌倦尘世,但她想到了他,于是就有了绝尘的笑——

“他总认为自己是个无趣的人,但跟他在一起,哪怕就一个时辰,听他说起那些典故人情风俗奇闻,我就忘记了时间,我和他在一起一定不会无聊,一直都可以很开心,多少钱都买不会开心不是吗?随便哪个想我当他们小妾的老爷少爷都比他强吗?但和这些人在一起,连上床都要睡着了。”

刘彻确实有点惊讶,听到一个妓女说这些话,他的掠夺因子因而升腾,他一把抱起她,扔到床上,就欺上去——

“在我的床上,只有被玩晕的女人,我倒想见识一下能睡着的。”

胭脂没有送出去,在沧海消失在窗口后,司马迁有些失魂落魄,当回到自己家中,才发现一直紧攥在手里的胭脂盒不知何时已经不见。

第二日,皇帝坐在金銮殿上,一切如常。毫无预兆,忽然就点出了自己的名字——“司马迁,上次你说给朕听的商贾之策,再给朕说一遍。”

太史令在全无征兆下,显然非常惊讶,这坦白地表现在脸上,空白的表情,凝滞的神态,几乎是让全朝百官等了若干秒,他才明白过来,并开始一一细答——看不出皇帝的钦点对他有多大受用,虽讶异但不轻狂,虽年轻但不出色,但难以否认,但这个继承父志承担史官一职的青年,满口离经叛道统统为商人出头时,很难有人有反驳他的力量,他说话不带停顿,每一句都衔接紧密,就像江河溪水一样自然流畅而太过严丝合缝,当他阐述这些思想他的姿态又太过谦虚谨慎,好象时时等待有人打断将他反驳——但没有人敢,因为他是皇帝钦点。

书生气、不懂察言观色、有些才华、有些用处。皇帝终于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也在这天记住了司马迁这个人。

7

过端午的日子,天闷又热,就算待着不动汗水也会湿透衣裳,司马迁在书市里流连了一整天,汗流浃背,直到各家各户早早收摊回家过节了,他抬头一看太阳有些斜沉,才想起今天的粽子没吃,就近在街边买了两个随手提着,却用另只手全拎了一大筐尘埃杂书回家。

在家洗个干净澡,坐在院子里看了会杂书,又闲不住了,穿戴整齐,就关上门往太书院去了,一路上,家家户户都在过节,虽然不若年关时热闹,但好歹凑个人数喜庆。到了太书院,人更是早散了。这种常人的孤寂,他反而觉得清净,就手拿起自己昨天写好的世家批注,又细细读了遍,再拿朱红小楷改了浇,还觉得有些不满意,爬上爬下翻进翻出,终于给他找到本典故核对,折腾半天,狼狈到一身大汗,赶紧在天井里打了一盆水搁着,脱了鞋袜,把脚都泡进去,瞬间的沁凉直达心肺——头顶是绿藤,眼前是书卷,脚哗啦哗啦可以拨着水花,心远地自偏大抵如此了。

结果,忘带东西的同僚一进门看他居然还在,大为惊奇:“今晚皇上宴席百官,太史令不去吗?”

整个忘记了,皇上宴得是肱骨之臣,谁去谁不去谁会记得呢?——那些太监会记吧,每次有这种事,他们总会站在大殿边上,阴阴地盯着你,阴阴地记下你的一言一行。能在他们紧密包围下依旧活得滋润服帖的,怕也只有皇室这样不凡的血统。

皇室大宴,觥酬交错,笑语缤纷,皇帝身边不知道抱着的是哪个妃子,照旧美丽绝伦闭月羞花,猩红地毯上不见执绸舞女的翩倩,反倒是扬鞭的壮士豪迈喊着号子,威武驱赶起敌人,沙场一下子就离得很近,谁都看得出,这是为即将凯旋的将军而奏的序曲——一杯杯的烈酒,一桌桌的佳肴,一句句都是颂歌扬德。

这,不无聊吗?

司马迁趴在桌上,满殿飘的不知道什么香浓郁而热烈,配合舞蹈放歌恰到好处,醉酒的人更乘兴满嘴呼呵灌起他人,还不断有人举杯呼喊着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有些癫乱,总得如此,好象这才叫尽兴。司马迁趴着也不行,照样有嗜酒者个个都敬酒,个个都要你回敬,拎起你脖子就匆忙灌进满口烈酒,这才像话。

从盘里拿了两个糯米青棕,做得甚是可人,小巧如拇指,晶莹剔透。在人们都尽兴狂欢之际,不合时宜的司马迁悄然遁出,兴致勃勃抓着两个小青棕,边走边吃,今年端午的粽子到底还是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