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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光实色(17)

但菲尔德几乎没有听清他的话。因为在握手的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四月里绽开的鲜花和发芽的蕨类植物,而艾拉的手指摸起来就像是姬鹬绸缎般的翼尖。他手里的那杯巧克力闻起来带着揉碎的唇萼薄荷的气息。就在那一瞬间,他仿佛正身处某片未曾有人类涉足的荒野,而不是在烟雾弥漫、隆隆作响的城市。

「哦……」菲尔德惊讶地盯着艾拉。「我好像是……好像在……」

「雷尼尔山?」艾拉笑意盈盈地提示说。

「就是那儿!你去过那里?」

「是啊,十七年前去过。」

「十七年前!?」菲尔德大声说。「那你还不过是个孩子。你这么年轻!」这么清澈稚嫩的眼睛,这么新鲜的青春气息。

「嗯……但我确实记得那里的一切,雪山、温泉、颜色深得发黑的冷杉树。我对旅行过的地方一向都记得很清楚。约塞米蒂、瓦特纳冰川、蓝山,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哦!我爱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我在那儿差点被鬣狗咬断腿!」他快乐地说。

「你差点被咬死!却这么高兴?」菲尔德诧异地问。

「相信我,那是非常美妙的经历。」

菲尔德叹了口气。「你去过那么多地方,真幸福。」而他已经三十多岁,却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他喝完剩下的巧克力,付钱后离开酒馆。当他走进冬夜时,发觉自己就像真的去过一趟雷尼尔山一般快乐。或许是白兰地的作用,他想。接着他看到自己居住的公寓楼就在街道尽头不远处。他向前走去,想起未完成的工作仍堆积如山。

新年后的某一天,菲尔德再次来到艾拉的小酒馆。那儿依然像他上次来时一般温暖,空气中散发着巧克力与薄荷酒的香味。他喜欢听艾拉讲他的经历。那么多不同的地方,名胜古迹、荒野大漠,甚至很少有人去的不知名的乡村。艾拉似乎去过很多国家,但菲尔德认为他只是在讲述心里的梦想。他太年轻,他显然跟他一样什么地方都没去过,但是这丝毫不妨碍他们做旅行的梦。

菲尔德再次去酒馆已经是四月份。他一直埋头工作,直到繁重的工作压得他再也喘不过气,他才突然想起在这隆隆的城市里还有那么一小块安宁的田野,就像绿荫环抱的林间空地。这次艾拉突然谈起了古代。

「你知道吗?我最喜欢哈德良的罗马,在整个人类的历史中,我最喜欢那里。」他坐在菲尔德身边的高脚椅上,望着窗外被高楼切割成四方形的天空,一根细细的树枝正在抽出嫩芽。「那时的人们美丽聪明,人们的生活丰富而典雅,就像他们的建筑一般。生活在那样的时代仿佛感觉不到时间在流逝,似乎你正在参与某项永恒的事业。」

「说的就好像你真的曾生活在那个时代。」菲尔德说。

艾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是菲尔德第一次发现他的笑容变得黯淡。

之后的几个月菲尔德又陷入了工作中,他的勤奋和努力得到老板的认可,有朝一日生活在亚热带海岛的诱惑使他几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直到八月里的一天,气温高得吓人,走在街上人仿佛会像蜡一样融化,他想到艾拉的酒馆。那里也会热得像熔炉一样吗?

那里一点儿也不像熔炉,那里凉爽得就像是清泉,新鲜杏果味的微风吹着他的发梢。而酒馆里那么安静,他觉得艾拉并没有开空调。

这回艾拉讲起乌拉圭的森林,热带花朵蜡一样的花瓣铺天盖地,鸟儿从空中落下时羽毛会变成蓝色。他还说到金翅雀、海滩、美人鱼和溺水而死的水手。

而菲尔德也讲起了自己的故事,他的工作,他的愿望。他知道自己讲的都是沉闷的细枝末节,是这世界上无数琐碎而又混乱的故事之一。

忽然艾拉讲起了天空和星星。「在所有的事物里面,我最喜欢看星星。我看到它们发出光芒,心里却知道它们已经死了很久很久,那些星星上的世界也已经灭亡了很久很久。这不是很美吗?」他转身对菲尔德说,「跟我走吧。」

「你说什么?」菲尔德以为自己听错了。

「跟我走,离开这城市。你居然能生活在这种地方,到处都是机器的轰鸣。」

「你在开玩笑。这里有我的工作。」

「扔了你的工作。」

「我不是你,艾拉。我的工作很重要,而且我最近会得到堤升,这是我等待已久的机会。」

「可是你不想要另外一种机会吗?」艾拉说。「你可以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到非洲草原、到南极冰川,到哈德良的罗马、拉美西斯的埃及,甚至到宇宙另一端的星球。这些你都不想要?」

菲尔德笑了。「这些只是故事,只是梦。」而你只是个孩子。

「不。它们是真实的,我去过那里。」艾拉盯着菲尔德的眼睛。

「那你就是个疯子。」

「跟我走,菲尔德。我们去见识那梦一样的事物,你的脑子想象不到的事物。」

「我不想见识那些。我在这里生活的好好的!」菲尔德叫起来。

「你管这叫生活?被整个城市吞噬,被机器吸干生命,被贴在车窗上,被印在纸张上,像一副残骸!」

「够了!你这个梦想家、疯子。你说的一切都是假的、是骗局!你分不清梦想和现实……」一双清凉的手放在他脸颊上,两片散发着青草香味的嘴唇贴在他唇上。那一瞬间菲尔德的眼前一片漆黑,黑得像宇宙最深邃的地方,然后他看见到那一片黑暗中有丝丝缕缕晶亮的东西。他害怕了,猛地挣脱开。

「你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菲尔德向门口一步步退去。

「我是艾拉,菲尔德。跟我走,别离开我。」他向他伸出双手。

「不,你是个疯子、骗子。」他推开酒吧的门,冲进灼热的空气中。他居然会觉得一个疯子很美,他自己一定也疯了。

一天之后,菲尔德找遍了那地区,再也没有找到那街角的小酒馆。它似乎凭空消失了。

四十年后,菲尔德从公司董事会的位子上退休。他在一个亚热带岛屿上买下一幢别墅,过上了他小时候梦想的生活。每天他都会在海滩上散步,欣赏日落,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充实而美好。

十二月,南半球的小岛热浪灼人。菲尔德在黄昏时分走在海边散步道上,看着那些在海里戏耍的年轻人。微风吹来一丝四月里鲜花和蕨类植物的气味。菲尔德脑子里镁光灯一闪,想到了某个许久以前的名字。

他循着气味发现有个人正坐在远处的长椅上,他穿着百慕大短裤,有褐色的头发和海岛上少见的白皙皮肤。菲尔德向他走过去,觉得自己心跳加快了。

他以为会看到一张和自己一样衰老的脸,但是他看到的是四十年前的那张脸,清新稚嫩有如初夏的花瓣。就在那一刻,他多想踏着时间的飞轮回到过去。

「……艾拉?」他喃喃地说。

那个人抬起头,迷惑地看着他,然后似乎某根记忆的丝线被勾起,他脸上绽开微笑。「菲尔德?是你?」

「是我……」不,不是我,不是这个衰老的我,满头银发,满脸皱纹。而你却像是被遗忘在蓝色沙滩上的沙漏,时间停顿了,再没有一只手来把它翻动一下。

「我想你过得很好。你年轻时的愿望实现了,海岛、这片沙滩,多美啊。你一定还拥有漂亮的别墅。」艾拉微笑着说。

「是的,我有……」菲尔德轻声说。但他在心里感到这不是自己想要说的,他拼命在搜肠刮肚,想要找出自己想说的那个词。「艾拉,我……」

但他刚出口的话被从远处跑过来的一个年轻人打断了,他皮肤黝黑,手里捧着一堆贝壳,笑得像个傻瓜,「艾拉,我想我们该走了。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伊丽莎白一世登基吗?哦……他是谁?」他看见了菲尔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