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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意(41)

她微微一笑,道:“再则,我也怕令郎先前犯得事太多,今次要发了。”

燕琅是个什么德行,燕家夫妇最为清楚,先前他四处欺男霸女,不知惹了多少祸事,去年还有个女郎被他所辱,愤而自尽,燕家送了五百两银子过去,连哄带逼,才给压下来。

京中勋贵门楣的郎君们到了年纪,家里边多半会帮着谋个官位,将来说亲也好看,然而燕琅因为名声太烂,竟没有官署肯要,这便可见一斑了。

那是独子,再不成器,也要护住,燕宝寿听钟意有翻儿子旧账的意思,先自软了三分:“犬子今日无礼,确是我们管教无方,居士既然已经出气,还请高抬贵手,饶他一回。”

杨氏母家显赫,女儿又得宠,做不来这等低头之事,见丈夫服软,暗骂他软骨头,冷面不语。

“我出的气是我自己的,至于别人的,便要看京兆尹如何裁决,”钟意站起身,道:“令郎我带过来了,二位自便吧。”

杨氏倏然变了脸色:“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钟意同沈复对视一眼,道了告辞:“我叫人去搜罗了几桩污糟旧事,准备告到京兆尹去,令郎行的端坐得正,怕什么呢。”

燕氏夫妻神情大变,急忙追上去:“慢着——”

钟意充耳不闻,同沈复一道出了门,扶着玉夏的手,登上马车。

“燕琅是燕家独子,又身无官职爵位,只沾了皇亲的边,还要看陛下是否肯点头,到了京兆尹,照他犯的事,少不得要流放,”沈复上马,与钟意马车并行,在车帘边道:“居士如此,便将燕家彻底得罪了。”

钟意最初吩咐人打断燕琅的腿,就没打算在燕家讨到好:“即便我不这么做,燕家也一样会恨我,倒不如做些善事,叫那几个无辜女郎泉下魂安。”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时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自西周起,便有八议之辟。

而所谓的八议,便是指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这八种人犯罪,有司无权论处,需得通禀皇帝,酌情减刑,流罪之下,皆可减免一等。

除此之外,更有请、减、赎、官当等特例,以官爵、钱物减免罪责的,亦不在少数。

前世钟意的兄长娶襄国公之女,襄国公因燕氏女缘故,受到侯君集造反之事的牵连,废黜勋爵,也连累了钟意的兄长,有司论罪时,便是打算以勋爵抵罪,免于刑罚。

燕琅没有官职,当然不在官当之列,没有勋爵,也无法削去赎罪,唯一跟八议沾边的,就是有个做个德妃的姐姐,至于皇帝肯不肯给燕德妃这个情面,便很难说了。

“燕德妃只有这一个弟弟,越王也只有这一个舅父。”沈复静默半晌,道:“我以为,居士叫人打断他的腿,施加的惩戒已经够了,再加追究,燕家怕要不死不休了。”

“那些被他祸害的女郎,未必没有家中独女,即便不是独女,白发人送黑发人,又去的那样不堪,她们的父母,心中便很畅快么?”

钟意淡然一笑,又道:“不过,我也是假慈悲,凑巧撞上了而已,你我皆是高门出身,怕是很难体会到升斗小民们的苦楚。”

“你是真慈悲,”沈复自嘲一笑,道:“我在朝堂上呆了几个月,便染了陈腐习气,处事之前,惯于思量利害得失,反倒失了本心。”

“可你还是跟我一道去了燕家,即便事后会被燕家人敌视报复。”钟意垂下眼睫,道:“沈侍郎,多谢你。”

她声音既轻且柔,像是能飘到人心里去似的,沈复没有答话,伸手掀起车帘,道:“你的道谢,是真心还是假意?”

钟意有些诧异于他的举动,道:“自然是真心。”

“那就不要叫我沈侍郎了,”沈复深深看她一眼,又将车帘放下:“唤我幼亭吧。”

同辈之间,惯来以字相称,如同此前那样叫沈侍郎,反倒显得疏远客套。

钟意笼在衣袖中的手指动了一下,方才道:“幼亭。”

沈复轻轻应了一声。

……

翠微宫。

燕德妃未嫁之前,也是颇有名声的才女,这日得了空,便教越王李贞写字。

皇后膝下有两位皇子,太子是嫡长正统,秦王是嫡次子,却是皇帝钟爱,越王是庶子,齿序又小,皇位如何也轮不到他,不如好生讨皇帝喜欢,得个好些的封地,将来日子也好过。

燕德妃听底下宫人将事情原委说了,手一歪,好好的字也写坏了,她信手将那张纸团起,扔到纸篓里去,向越王李贞道:“写了这么久,饿不饿?”

李贞有些不好意思,稚声道:“有些饿了。”

“那就跟嬷嬷们去偏殿吃些点心吧,”燕德妃抚了抚儿子肩膀,吩咐道:“带贞儿出去吧,好生照看。”

宫人们应了声,领着年幼的越王离开,底下人按捺不住,语气急切:“娘娘,您总得说个话儿,郎君可是您唯一的弟弟!”

“还轮不到你教我怎么做,”燕德妃淡淡瞥她一眼,便不再看,又吩咐左右道:“伺候我更衣,再打发人往太极殿问问,若是方便,请陛下过来用午膳。”

每逢初一、十五,皇帝照旧是要往皇后宫中去的,其余的时间,便可自便。

后妃之中,韦贵妃虽有四妃之首的位分,却不得皇帝喜欢,纪王才八岁,便被打发就藩,情意之淡薄可见一斑,是以除去皇后,燕德妃算是后宫中头一份儿得脸,若无意外,皇帝不会拂她情面。

临近午时,圣驾才至翠微宫,燕德妃跪迎,皇帝则示意平身,笑道:“朕有些事情耽误了,你久等了吧?”

“陛下是君,臣妾等候,原就是本分之事,”燕德妃并不起身,叩首道:“臣妾请陛下过来,是为请罪。”

皇帝笑意微敛,道:“何罪之有?”

燕德妃便将今日之事说了,既未夸大,也不遮掩,言罢,便叩首不语。

“错的是你弟弟,并不是你,何必为他请罪?”皇帝亲自扶她起身,目光一转,笑道:“怎么不见贞儿?”

“他是李家的子孙,怎么好掺和母家之事?”燕德妃顺势挽住皇帝手臂,语笑温婉:“更别说他年纪小,听不得这等腌臜事。”

“你一向懂事,贞儿也教的很好,”皇帝满意的笑了,拉她坐下,道:“有司论罪,该如何便如何吧,他既是你弟弟,也是皇亲,朕令有司罪减一等便是。”

燕德妃眼眶微湿,感激道:“陛下盛德。”

皇帝用过午膳,又考校过越王功课,才起驾回太极殿去。

宫人有些不解,小心问道:“娘娘怎么不清陛下免了郎君罪责?即便罪减一等,怕也要流放的,郎君哪里吃得这种苦。”

燕德妃的眉毛画的很长,略微一挑,便有翠柳凝烟之态,她道:“你知道燕家最大的依仗是什么吗?”

宫人顿了顿,道:“是娘娘与越王殿下。”

燕德妃又道:“那你知道,怀安居士与沈幼亭的依仗是什么吗?”

宫人一时语滞。

“你不知道,那我便来告诉你,”燕德妃淡淡道:“怀安居士的依仗是越国公府、博陵崔氏、惯来宠爱她的皇太后,赏识她的陛下与宰辅,还有因屡次直谏而收纳的士族钦佩,沈幼亭的依仗是安国公府、赵郡李氏、他的坐师等诸多天下宿儒,还有极其赏识,屡次称赞他为天下栋梁的陛下。”

她将耳畔的素雅珍珠取下,换成最喜欢的碧玉:“难道,我要冒着开罪陛下的危险,为一个不争气的弟弟,失了我和贞儿的前程吗?”

燕德妃目光含笑,玉手一指嘉寿殿:“别看那位贵人不管事,她说一句话,比我跪在太极殿哭三天都有用。”

宫人有些犹疑:“可郎君……”

“又死不了,”燕德妃淡淡道:“叫家里别闹,能登门致歉就更好了……罢了,他们做不来,只会结仇更深,就当没这事,敬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