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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女生存手册(285)

屋内一下就静了下来。

七娘子低头细细地看着自己绘出的这一幅小像,半天,才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梁妈妈心中,又怎么会全然无数呢。”她的语调静得就像是一条蜿蜒的小溪,只有轻轻的叮咚落石声。“说起来,还要多谢你当年垂怜,高抬贵手,为我要吃的那一批补药,行过了方便。”

梁妈妈浑身上下,抖得就像筛糠时一样,心底来来回回,只叫着一句话。

终于要来了!

这一对双生姐弟,多年来在杨家处处谨慎,尤其是七娘子,上下都抹得墙一样平,平时再省事不过。在大太太跟前,只有‘听话孝顺’四个字。

十年来一点一点,从庶女而嫡女,从庶子而嫡子,二太太、四姨娘……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岁月里,唯独七娘子同九哥却在不知不觉间,羽翼丰满到了这样的地步!

大老爷春秋放在那里,只要九哥这一科能够中榜,他终究是要把家业交到儿子手上的。或者说大老爷这一辈子,恐怕也就等着儿媳妇过门接过内院家务……

七娘子风光出嫁,手里捏住了大太太的一对外孙,上有许夫人照看,外有娘家全力支持,宫中六娘子,没出嫁之前和七娘子也是好的,宫外影影绰绰,似乎还有贵人眷顾。此时她就是要摘天上的明月,大太太恐怕都会想方设法摘来给她!

这反攻倒算的一天,终于要来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声音,却始终还露了抖。

“少夫人,过去的事,还是让它过去吧!”她抬起头望着七娘子,恳切地道,“眼下少夫人风光得意,太太……太太却已经黄土埋半身了,一心一意,只想着少夫人能在许家站稳脚跟……”

“可九姨娘已经在黄土下躺了十一年啦。”七娘子的声音,就像是一声轻轻的叹息。“难道我生母的命,同嫡母比,就一定更贱了三分?梁妈妈,话,不是这样说的。”

她虽然不曾勃然作色,甚至于面上依然挂着微微的,怡然的笑,但梁妈妈只觉得从脚底往上,就慢慢地冰了起来。

她情不自禁,长长地、疲倦地叹了一口气。

就想到了在大太太身边侍奉的二十多年。

大太太虽然有诸多不是,但也从来没有亏待过她和王妈妈。

“少夫人请为太太想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低低哑哑。“太太也不容易,少夫人在太太身边侍奉多年……也请顾一顾太太的心酸。下嫁杨家二十多年来,生发了这么大的家业……一个男丁都没有,这样大的家业,日后还不是要送到九哥手上?太太实在、实在也是有说不出的苦!”

七娘子也就顺着梁妈妈的话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梁妈妈太多虑啦。”

她的音调又轻又浅,似乎连声音都戴了面具,“实话对梁妈妈说了吧,跟在太太身边这十年来,太太怎么对我,我心里是有数的。”

她顿了顿,并没有再多加解释什么。“只是有些事,为人子女,也不能不过问。”

但梁妈妈却又因为这一顿中的鄙夷,而摒住了一口气。

进了十一月,京城已经是天寒地冻,屋外的寒风,本该更衬得屋内的暖融。可七娘子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让她不禁跟着颤抖,好似自己正穿着单衣,跪在屋外被冻得上硬的青石板上。

十一年,十一年了……

七娘子把这份心事埋在心底,已经十一年了!

小小年纪,心机怎能如此深沉?在这十一年里,不露一点破绽?

有这份心思,怎么能不明白在这十一年里,大太太到底是怎么对她的?

再辩解,也都没有用了!

她就又扫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身穿家常莲色小袄,在灯下支颐而坐,秀丽的脸盘上微微带了笑容,神态祥和,似乎正在和梁妈妈闲话家常,一点,都没有露出不对。

梁妈妈的心就一下沉到了青石板上。

就是现在,步步紧逼,逼问起了当年的往事,七娘子也还是这样无懈可击,这样轻描淡写!

自己难道没有见识过七娘子的手段?这些年来,她是看着七娘子一点点爬到了今天这个位置的!如若自己有一点隐瞒,七娘子会怎么处置自己——梁妈妈是想都不敢想!

在这一瞬间,梁妈妈忽然一下就挂起了苦笑。

这才是真正的高手,一句不客气的话都没有,就这样闲话家常般……自己的心防,就已经片片剥落。

她一下就想到了大太太的脸。

自从十三岁自己进秦家服侍,三十多年来,两人情同姐妹,大太太骂过她,罚过她,却也一手把她拉拔到了如今的地步……

说,还是不说?

室内的沉默,一下变得很逼人。

七娘子也正端详着梁妈妈。

她微微蹙起了眉头。

梁妈妈会保持沉默,也不是没有理由。

就好像立夏如果被人逼问自己的**,也一定会是这样的反应:梁妈妈,就是大太太的立夏。

但正因为如此,从她身上得到的消息,也一定是最准确,最详尽的。

她不禁叹了一口气。

在深宅大院里住久了,是非善恶之间的界限,往往会变得很模糊。她一直在努力做一个正直的人,将所有的算计,局限在自保中。

从前,这或者是一条很简单的原则,毕竟她所求不多,只希望和九哥一道平安度日。然而,当她有了谋算,有了向往后,她的手也必定不可能再干净下去。今天可能是她第一次开口要挟,但绝不会是她最后一次用不正当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

“梁妈妈。”她缓缓开口。“你也是有媳妇的人了。”

梁妈妈顿时又是一抖。

一瞬间,这个满面和气打扮体面的中年妇人已是面若死灰。

“少夫人想知道什么?”她的声调里,已经没有一点亲切,反而透了说不出的无奈。“老奴但凡知道,必定言无不尽。”

七娘子于是长长地吁出了一口凉气。

“梁妈妈不妨从九姨娘进纤秀坊做工时说起。”她顿了顿,又添了一句,“还是起来说话吧,虽然地上暖,跪久了也不舒服的。”

梁妈妈却没有动,她执拗地望着七娘子的脚尖,平静地开始了自己的诉说。

“九姨娘进纤秀坊做工,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也就是您这样的年纪。”

“当时老爷才升了江苏布政使,前些年要顾忌官声,吃用的都是太太的陪嫁,这么多年下来,已经快花用干净了。太太就想到了当时陪嫁的两间绣房,那时候纤秀坊还只是在京城有两间分号,由家人代管,一年不过一两千出息。太太想,江南鱼米之地,最是富庶,绣娘又多,这门生意,是很有做头的。”

“于是就在苏州当地寻访好些个绣娘,九姨娘同黄绣娘,乃是当时的苏绣双绝,封绣娘家里殷实些,祖上也有过功名,是以一直没有进绣房做活,太太开了一年六十两的价钱,又答应为封家大爷说情,让他进省学读书。封绣娘才松口进纤秀坊做供奉,说定了一个月就出一张绣品,闲暇时教导绣娘们学学手艺。黄绣娘就简单得多了,北夺天工、南思巧裳,她一直在思巧裳做活,只是和思巧裳的几个供奉合不来,太太又有江苏布政使夫人的名号,两边一拍即合,没有多久,两个绣娘就进了纤秀坊,又招募了一批学徒与等闲绣娘,不到一年,纤秀坊就在江南打响了名号。”

“绣娘供奉之尊,是七娘子难以想象的,尤其当时家里并不宽裕,老爷那边虽然已经多年没有向太太要钱,但是位置还没有坐稳,很多好处,只是看得到,未必还能到口。这一两年间,纤秀坊的盈利,实在是我们家的命脉。太太就很看重两个绣娘,得了闲,也给她们脸面,让她们进杨家来见识见识楼阁亭台,回头绣花的时候,心底也有个模子在。”

“没想到,才过了一年半,纤秀坊才在江南站稳脚跟,封家就来人向太太说,想让九姨娘回家去嫁人,说是家里原来的几百两银子,都做生意赔光了,现在吃饭都难。如今有一户富贵人家想要娶九姨娘当妾,给的聘礼也多,请太太开开恩,放九姨娘回家去,愿意加倍赔这一年半的供奉银子出来。”

“太太听了很生气,九姨娘虽然没签死契,但您也知道,这供奉与主家之间,讲的就是道义。封绣娘当时是纤秀坊的台柱子,她这一撂开手,纤秀坊肯定是站不稳的。当时我们劝着没有发火,私底下再一打听,那户人家和思巧裳的掌柜居然是拐着弯儿的亲戚……这口气,太太怎么咽得下去?”

“当下太太就问了封绣娘的八字,又问了那户人家的聘礼,不过是四百两银子罢了。就加倍给了八百两聘礼,又给了封家人好大的脸面,找媒人下聘,写了纳妾文书,把封绣娘抬进门做了九姨娘。封家人先还有些不愿意,太太打听得他们是要送封大爷进京赶考短了银子,索性写信给了大舅爷,请大舅爷的管家照应照应。封家大爷顿时就应了,这就把九姨娘娶进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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