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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仙(22)

这天来送冰的父亲叔舅可真不少,祭酒也颇大方,收了冰并未私藏,而是开盒切块,端上蔗浆、五色瓜和江陵乳柑与大家享用。裴羲岚躲在一边,品着加冰的松醪,感动得老泪纵横。人生有酒须当醉啊,还是喝酒好。

不一会儿,装孙子的公子王孙们狗脾气又犯了,围在一起讨论他们的玉勒骢马,金盘脍鲤,不知不觉中,不晓得是谁先带起了话题,他们开始比起了谁家的冰块最多:

“我打记事起,夏日与耶娘在家吃饭,都是用冰块下酒。这冰块我瞅着也很是平凡,不知道你们何故那么大动静。”

“这又如何,我家的冰窖可是跟邢少师家的一般大,我耶耶正考虑着用冰做块升车石,想来比黄金的要舒服些。”

“嘘,哥哥,邢少师方才还在此处,现下想来是去了后院中,你可别放了豆腐里挽米汤的话啊。”

大惊小怪的低呼还未结束,裴羲岚三下五除二吃了两口水果,溜达到后院中。远远传来七弦桐丝竹声,莲风送来香气,竹叶滴水清响。穿过萝径,拨开花枝,画楼倒影落入池塘,邢逸疏正站在一架蔷薇旁。看见他身边的石狮,她知道他必定是在密谋除魔大业,她走向邢逸疏,作揖道:“邢少师万福。”

很显然,邢逸疏被打扰了,回了她一个温柔的微笑:“不见裴幕僚,万福自来。”

裴羲岚决定听不懂他的话:“听闻邢少师家中有大冰窖,装满了陛下赏赐的龙冰块,特来道喜。”

“裴幕僚原是对冰窖来了兴致,我这便派人带你去取。”

“不不,少师府我怎敢乱闯,这也忒不守规矩了些。还是待主人亲自邀请,我再登门拜谢。”

邢逸疏脸上的笑快绷不住了:“裴幕僚,你的脸皮……罢了罢了,明日一早你带好童仆过来,我凝水成冰给你。”

裴羲岚快速眨了眨眼道:“凝水成冰?何以听来如此玄妙。”

“不过是小把戏,仙界极北有个临月之都,名为溯昭,那里的洛水之灵继承了沧瀛神之力,都会这个法术。我虽司木,但曾是沧瀛神的僚属,从他那学了些皮毛。”

“沧瀛神又何解?”

“沧海之神,胤泽神尊,他司乾坤之水,五百年前因宇宙大旱而归元江海,他的遗孀便是溯昭王姬,两百多年前也去世了。”

“咦,神也是可以有七情六欲的么?”

“自然可以。”

她悲壮地瞅着他:“邢少师,自古豪英多情痴,此恨无关风月,我心中满是凄凉,只求你圆我一个心愿:可否示范一次那‘凝水成冰’的名堂一次?”

邢逸疏伸出手掌,把案上杯中酒引出来,拉成一条晶亮亮的水线,向上抬了抬四只手指,那条酒水在空中凝成了一条冰。他左右摆了摆手,半圆形的冰条又化为水,倒流回杯中。而后,他见她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神望着自己,嘴唇微张,就差没流下了哈喇子,好似蜂见蜜,鼠见米,乞丐见了一堆热腾腾的大馒头。邢逸疏道:“我只好奇,你这样贪口肥,何故还是这样瘦。”

裴羲岚道:“我这是用亲身验证了,大唐女子未必以肥为美,瘦也可以瘦得很美的。”

“大唐女子未必以肥为美是真,裴幕僚这话说得却有失条理。毕竟猪以胖为美。”

“猪以胖为美,猴以瘦为美。这么说来,邢少师是美猴王了。”

邢逸疏道:“……”

裴羲岚道:“……”

一旁的河泰无奈道:“我说,你们为何哪次见面都这样跟对方过不去……”

裴羲岚道:“看得出来,邢少师就是个生活很无聊的人。”

邢逸疏道:“河泰,你可别剥夺我人生中唯一的乐趣。”

河泰道:“身为太微仙尊,人生最大的乐趣是欺负一个小姑娘,现在我相信你生活很无趣了。”

他知道,既然被裴羲岚缠上,当日可以不必考虑别的事了。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一同回到会客厅。他与刘祭酒聊天祝寿,裴羲岚继续坐下来吃吃喝喝。

刚吃完家僮分给她的一盘水果,裴羲岚舔了舔唇,还有些意犹未尽,正想喝点酒再品味品味人生,却见两根长长的手指将一只小盘子慢慢推入眼帘,里面装满了没有动过的各式水果。顺着碟子往上看,她发现那只手的主人竟是郭子仪。郭子仪这人妙就妙在,人家女孩子都还没来得及脸红,他自己就先替她把这事做了。见他背对自己,耳根到脖子一片重枣色,她觉得如果自己也跟着羞涩,有点抢他的戏。她决定先把脸红一事缓缓,理性地思考,理性地发问:“郭长史何故分我水果?”

“看你吃相贪婪,跟饿了几天肚子似的,本长史赏你的。”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她用筷子叉走盘子里一块五色瓜。

“都拿走,饿鬼没资格谈尊严。”

她沉默了小半晌,把一整盘全部端走:“深刻。”

她正捧着水果吃得开心,抬眼却看见正与刘祭酒聊天的邢逸疏丢来了冰冷的眼神。裴羲岚呆住了。她若是一只琵琶,浑身的血管都是弦,此时此刻的感觉便是,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但邢逸疏连下巴都没转一下,便把目光收了回去,笑容又回到脸上。方才的不悦好像只是一场错觉。

一开始,裴羲岚有些担心自己得罪了邢少师,心里有些堵。乳柑几度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几度险些把她噎死。但过了一会儿,她便宽了心。因为邢逸疏和刘祭酒谈话结束,便有许多长龟会的嫁友把他围了起来,个个面如桃李,自带春风。见他与她们有说有笑,那可是杨柳丝丝弄轻柔,只见烟缕无织愁,她长吐一口气,拍了拍被吓得心惊肉跳的胸口。邢逸疏生气这件事真是可怕。而更可怕的是,她的智力居然弱到了认为他会生气。他是谁,龟爷。被这么多嫁友喜欢的龟爷,人生快意还来不及,怎会有闲功夫生气。想耶耶一时半会儿也摆平不了官场人事,她又惦记家中的蒸梨,便让仆从捎个话给裴侨卿,溜出了祭酒府。

她牵着马儿到了驰道旁,刚想上马,缰绳便被人拽住。她拧过头,见邢逸疏站在一旁,微笑道:“裴幕僚,别来无恙。”话虽简单,眼中明显还流淌着言犹未毕。

这下惨了,难不成他打算跟她爹打小报告,说她偷溜回家了。这事可能会比她爹自己发现还要不好那么一点儿,毕竟告密者是邢逸疏。可他有这么无聊么,身为权倾五伯的少师,还要去告一个太学生小幕僚的状?还是说,他不想送她冰块,想以此作为要挟……她决绝道:“你别来,我无恙。”

她没意识到,当她有这样乱七八糟想法时,眼中的感情也开始变化莫测。这些莫测在邢逸疏眼中,又被解读成了另一层意思。邢逸疏握着缰绳的手收紧了些,面上还是平平静静:“见我与别的姑娘谈话,气不过,便自己逃了?”

裴羲岚懵了,望着他,持续质疑自己的智力。

“羲岚,我并不想让你难过。我也知道,你的生活注定与我无关,只是……”他松开缰绳,叹了一口气,“罢了,当我没说过。”

她心怯道:“那、那邢少师,确定,不会告诉我耶耶……”

“不会,你走罢。”

邢逸疏是怎么了,虽然没什么表情,但神色低落,看着好生纠结。既然他做出甚大退让与牺牲,她理应表示感谢才是。又想这情况不对,他选择不告状,外加那欲语还休的姿态,有可能是没法将冰块一事说出口,希望她知难而退,不要再勒索冰块。那她还是什么都别说为妙。她悬着一颗心眼儿,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但她想错了。第二天一大早,便有香车宝马列成行,停驻裴府前。少师府的仆从们搬来无数黄花梨木箱,把沉甸甸的冰块送入她家冰窖。而且从这一次起,每隔几日,邢逸疏都会往她家中送上车载的冰块,直至夏季结束。裴羲岚原想,那日他如此纠结,是因为不想送冰块,可冰块他送了,那只有一件事令他纠结,那便是不告状。不告状真的让他如此难过?他看上去仪表堂堂,怎会有如此见不得人的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