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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飞纤(短篇集)(28)

作者: 鲨鲨比亚 阅读记录

“莫若说,丞相府幕僚意图作反,遭缉捕,侥幸走脱,妻连坐,斩首弃市。”伍子胥设计出一个更圆满的借口。

要离点头。

伍子胥却话锋一转,“只是你身形瘦小体力孱弱,如何能毫发无伤逃避官兵的大肆追捕?”

要离猛然抬头,视线撞入伍子胥的眼睛里。他的眼睛看上去还是温润慈和,只是要离已不复当年天真轻信,他看出了那层软絮般的慈和下潜藏的嗜血的寒光。

要离几乎是微笑着拔出腰侧别的砍柴刀,然后在伍子胥无限惊愕地注视下,一刀砍断自己的手臂。

“这下……足以取悦丞相,还有取信庆忌了吧?”

血流如注,要离用右手死死扣住左肩的创口。五年前,当他举目无依时他就明白,人生在世,不狠是没有活路的,于是他对自己无比凶狠,最终才能走到这一步,接下来,就换他对别人无比凶狠了。

之四

一则惨烈且悲伤的故事在吴国境内悄悄流传开来。丞相伍子胥府中幕僚要离意图谋刺吴王,事发后要离出逃,他妻子却连坐其罪,被斩首弃市挫骨扬灰。

要离连夜搭船离开吴境时,曾回首望向白日市集焚尸的所在。要离想起他和月卿相遇时说的第一句话:

“小姐,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漂亮的人。”

那年,她们两个个,一个七岁,一个五岁,虽然身份悬殊,但情比金兰。后来,又多了个庆忌,身份赫赫的王子殿下,但当年却是和他们笑闹成一团的可爱玩伴。再后来——家破人亡情死爱殇,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满腔的恨,逼着要离留下自己最后一口气。

他杀不光那些曾经辜负他的人,但他一定要杀掉最不该辜负他的那一个!

同样的星月映落在伍子胥的脸上,他忧心忡忡地聚起了双眉。

看似羸弱的要离竟有壮士断臂的气概和魄力,伍子胥不由对他刮目相看,于是在他快要晕倒前亲自替他止血包扎。

要离缓过气来,眼神若刀片般漠然自断臂上掠过,烛光照亮他容色灰败的脸庞,伍子胥心里掠过奇异的感觉,他一直觉得要离形容丑陋,但……怎么骤然会有依稀相识之感?伍子胥终于看清要离噙在嘴边的那抹近似疯狂的笑。

刚经历断肢之痛的人竟然还笑得出来?这个要离也未免勇敢过头!并且——他这样一个鄙陋的男子,笑起来,竟是好看的!

原本隐藏在粗粝黝黑的皮肤之下的线条陡然间活了过来,像晒开的花被投入水中,轰的,又盛放了。

伍子胥将热茶推向要离手边。

“多谢丞相。”要离吃力地端起杯子。

“你……”伍子胥骇然发出这个短促的音节。

要离短小干瘦布满细碎疤痕的右手,紧紧捏着杯沿,尾指柔媚地向上翘起。

除了女子爱拈兰花指,伍子胥也见过附庸风雅矫揉造作的贵介子弟指比兰花。

这个要离到底什么身份来历?他绝不可能生来就是鄙陋的渔夫。

要离顺着伍子胥的目光看到了自己下意识翘起的尾指,“啊”,他发出一声轻讶,然后像是觉得有趣般更高地挑起嘴角,“我曝晒自己的肌肤,用烈酒烧毁嗓子,学粗人的言谈举止,我要自己彻头彻尾变成另外一个人,我以为我做到了,却最后毁在这一根小指上。”

大大的笑容让要离丑陋的脸莫名的灿烂起来。

笑起来这么光芒四射的人,伍子胥这辈子只见过一个。只是那人貌美如花,并且……

——义父!娇媚的喊声掠过伍子胥的耳际,他吓得瞪住要离的嘴唇,但要离的嘴并没有动,刚才那一声不过是他的幻觉。疑心生暗魅。

“丞相大人,就此别过。”要离将杯中茶水饮尽,挣扎着起身。

伍子胥目送他走到门口,对于要离真实身份的怀疑,令他没法再对他故作亲昵。就在要离矮小佝偻的身影快要淡出他的视线的时候。

“素碧!”

伍子胥高喊。

要离没有回头。

中阕:明月碎

之一

楚人馆的生意一向很好,因为酒色醇、菜式奇,以及佐酒的歌姬非常的美。其中最美的,是素衣彤琴明月卿。

酒客们均没见过明月卿的庐山真面目,只是她每次白衣如雪抱着红色伏羲琴出现时身后总跟着一名青衣小婢。小婢眉目清秀气质清灵,奴婢尚且有此姿色,主人之美可想而知。

华丽珠冠下宝石交串而成的璎珞在日光下耀映出各色炫美的光芒,如梦似幻遮住了明月卿的脸。

她献出声音,换取报酬,一日复一日。

明月卿将这只珠冠视为保护符。当日从家中趁乱逃出,一共只带出两样东西,琴与这只珠冠。

庆忌说过,珠冠出自西域那些隐藏在沙漠深处的奇异国度,女子戴上它,是为了替自己心爱的男子珍藏自己的美丽。从此,花容月貌,只许檀郎一人见。庆忌说完,轻轻地笑,那样高大一个少年,笑声却那么轻柔细微,像水面小小的涟漪。

相赠珠冠那天,月色很美,水晶帘借着月辉绽放冰凌似的光芒,庆忌翻墙越窗而来。碧儿很识趣,立即退出去,把守在门外。

月下相会,所为——自然是私定终身。明月卿每次回忆起那夜的荒唐,心中都会浮现起夹杂着一丝惶惑的甜蜜。像是初尝某种奇异的食物。

要不是母亲忽然前来,那晚,她就真正做了庆忌的妻子。

“快走!”

碧儿在窗外大声的咳嗽示警,她只好拼命催促庆忌离开。他却仍是不慌不忙,双手在她的纤腰上流连,她听见母亲的脚步声,她几乎快要急死,终于庆忌从后窗跃了出去,她闺房的大门差不多在同一时刻被母亲推开。认真想想,那是她最后一次清晰地打量母亲带着慈爱微笑的脸庞。

她只来得及把珠冠藏到身后。母亲略坐坐就走了,走前目光有意无意在她腰上定了定,月卿低头,这才发现腰间丝绦不知何时被打了结,同心结。脸颊因此火烧般红起,一夜都在幸福中昏眩。第二日,专诸以鱼肠剑刺死吴王僚,公子庆忌出逃。月卿家因为公子庆忌过从甚密被牵连,父母枉死,家产充公。

她和贴身小婢侥幸逃出,从此红尘孽海,相依为命。

从此,珠冠成了月卿的护身符,更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指靠,因为这是她和公子庆忌相爱的誓言和证据。直到那天有人粗暴地伸手将珠冠打翻在地。

明珠碎裂,宝石散落一地,她的下巴被一只散发着酒臭的手高高抬起,“果然是个绝色!”轻佻的赞美声令月卿瞬间有了求死之心。若不能白玉无瑕为庆忌守候,那么她宁可速死。牙齿咬上了舌肉,千钧一发,有人挺身而出。

耍酒疯的客人被架开,珠冠被人从地上拾起,小心拂拭后双手捧起,一直交到月卿掌中,那人才温和出声,“姑娘受惊了。”

月卿就是这样认识了子胥大人。

之二

月卿和碧儿被安置在郊外一座雅致洁净的宅院内,窗外青松翠竹,庭院内养了两只灰鹤,初来时月卿常常倚在窗边看仙鹤信步闲庭,对历经大劫又遍尝人间疾苦的她而言,这样安谧静好的生活犹如梦境。

惊破这个梦的是碧儿的一句话,彼时她正逐一点检子胥大人派人送来新造首饰。他并不常来,偶尔前来也仅是和月卿对弈、清谈、品茗,恪守君子之礼,月卿望着他的苍苍白发,不禁便会想起自己的慈父,能被他收至羽翼之下保护,月卿觉得何其幸运,她从没真正想过子胥大人这样善待她的原因。

“大人待小姐这么好,莫非是喜欢上了小姐。“碧儿只是随口一个玩笑,但听者有心。

月卿想,她不过沦落红尘一个弱质女子,有什么值得别人对她千好万好?除了她的美。

那天在楚人馆子胥大人出手救她,就是因为他看见了她失去珠冠遮掩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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