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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死之神(21)

作者: 朝菌无术 阅读记录

我打量了他几眼:“听我一声劝告,你也快点回去吧,信不信等梅利和斯门卡拉的事情正式定下,很快娜芙蒂蒂就要把一大堆事砸到你头上了。”

可他只是将刚才被梅利挤到一旁的安荷森帕吞抱回到原处坐好,又给图坦卡吞喂了一口奶酪,沉默了好久才又开口:“我不明白她的做法。”

“你是说让梅利和斯门卡拉执政?”我顿了顿,“毕竟他们终究是国王的嫡长女和长子,这件事无可非议。”说着又不由自主地望向两人行去的方向,“况且我现在突然发现,梅利真的太像娜芙蒂蒂了。”

“正是如此,正是这样。”然而阿吞摩斯只是几未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所以我才感到有些不安——你觉得王后的这个决定会是正确的吗?”

我没有回答。说实话,这也是我内心深处想要知道的。

(TBC)

☆、(十)黄昏时

即便往后世事变化,我偶或还会回想起那一天——这记忆在内心深处往复徘徊的动作也许还要持续一生。那不是尘埃落定的日子,却是一切真正趋向于分崩离析的起点,抑或说,万象终将要褪去繁华遮掩露出真容,而由此这真理即将付诸事实。尽管在神明悠远广袤的眼界里,那或许只是记载一只蝼蚁爬越生死的瞬间,但对于我们凡人而言,一瞬间已然承载太多东西。

我还记得五个月以前阿玛纳迎来它新的辉煌——或自以为的新辉煌。娜芙蒂蒂素来贯彻雷厉风行的道理,即使伊始不置可否,可一旦下定决心,正如她自己所言,从来不走回头路。她以女祭司的身份亲手给女儿与她的新婚丈夫戴冠披肩,授以王权,教他们以阿吞的名义向王国上下宣布自己即将登上执政的舞台。莲花缤纷坠落于两个年轻人周身,我在殿下亲眼看着梅利塔吞发间珠光闪烁,眼角金粉飞扬,恍然间不由将这女孩容光焕发的脸庞看作娜芙蒂蒂十多年前刚成为王后时青春年少的面容——那骄矜而自信满满的神采简直如出一辙。

而从前那张面庞的主人眼下正主持着这场盛大非凡的仪式——埃赫那吞没有来,据王后本人所言,国王身体抱恙。正如当年国王承诺的那样,他无法执掌大权时,王后即为埃及的摄政者,于是娜芙蒂蒂在此同时担任起法老与大祭司的职责。她一手轻抚微隆的小腹,一手置于胸口,浓厚艳丽的妆容几乎完全掩蔽去脸上细微的意味,她就那样平静无澜地许久凝望着少年少女,只有嘴角捎带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而那两个孩子过于兴奋抑或紧张,甚至没有转过头看她一眼。

娜芙蒂蒂确实赐予了斯门卡拉与梅利执政者的权力,却并未明确宣布其王位继承人的身份,这一点恐怕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但这里不是底比斯,阿玛纳朝廷中的人几乎皆是忠于埃赫那吞陛下与娜芙蒂蒂王后,没有谁会在授任大典上刻意挑出字眼大肆议论,而我猜梅利他们未必真正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娜芙蒂蒂与埃赫那吞,谁也没有提过退位这个字眼,至少在阿玛纳,真正的掌权者不会更替得这么快。

诚然这对小夫妻得到了新的王衔,斯门卡拉的王衔却直接来自于娜芙蒂蒂——这是她赐给他的,仿佛在说自己任意一伸手,或许随时随地都能将其收回掌中。在典仪上她居高临下而不动声色地宣布国王的王衔为“娜芙娜芙鲁阿吞”,我没有忽略梅利朝母亲投来迟疑而茫然的一瞥。这王衔原为继承却非新生,犹如成为国王的是娜芙蒂蒂本人一样,可似乎没有更好的理由在这一点上挑错——她母亲已经赋予她王后的名义与堪比女王的地位,同样也信守当年对琪雅的承诺,兑现了其子的婚姻与明明白白的权力,她似乎不该再奢求更多。

当然,这是娜芙蒂蒂希望对方做如此想,然而成为新王后的这个人是她与埃赫那吞的亲生女儿——或许这件事实本身即为问题所在。除非置身事外,否则一个人或许永远也发现不了从前的她将自己桎梏在了怎样一种难人难己的境地中。

此后的几个月她极难得地退回到自己宫中安歇——即便这暇余时间并不是她甘愿的。一时间娜芙蒂蒂仿佛回到了自己第一次怀孕待产的岁月,那时她还是个努力获得所有人认可的年轻王后,还能够按捺下自己的性情讨一把丈夫的欢心,还稍有闲暇对国王的妃子冷嘲热讽,可今昔相比又全然不同,因为那时的她绝没有现在这样疲惫不堪。

我问为什么埃赫那吞不来看望她,却只得到一个无比淡漠的回答。

“你是在加冕礼上睡着了吗——虽说你似乎一直在干这种事……”她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长椅上,费劲地喘了口气,“我早说了,他生病了,可我现在更没力气去看他。”

“他真的生病了?”我惊讶道,“我还以为这只是你找的借口。”

“所以你以为他还在神庙里做着有关阿吞的春秋美梦?不过照你所想也错不到哪里去——我是说如果他没昏厥过去,被人发现面色蜡黄地倒在殿宇台阶下的话,这会倒很有可能确实如此——”

看得出来她的表情有些担心,但更糟糕的是,估计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连担心的精力也攒不出几分。只是我完全没想到国王的病情来势竟然如此突兀且凶猛,虽说埃赫那吞的体量瘦削,总不是很强健的模样,但往常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娜芙蒂蒂显然是将其病况的具体细节封锁了起来,毕竟她有理由不让无关人等知道——眼下是执政者更替的关键时期,她又恰好怀着身孕,朝堂上却琐事繁忙,一旦引起恐慌,不仅阿玛纳容易陷入崩溃情绪,底比斯隐藏起来的陈旧声息也将再次勃/发。

我低声问她道:“国王得的什么病你清楚吗?”

她摇摇头:“他一直在发低烧,御医下不了论断。”顿了顿又道,“但应该没什么大碍,前两天是阿吞摩斯在照顾他,听说给他敷用了自己家乡带来的草药,起码有抑制病情的效用。”

我愣了一愣:“又是他?”

“我知道你一直对他有敌意,但你的意见并没有什么用。”她无所谓地轻笑一声,“你得承认,无论在何种方面他都是个很有才能的人,他能皈依阿吞神,埃赫那吞和我都很感激。”

我有意说道:“是啊,毕竟他还经常去看望孩子们。”

听闻这话娜芙蒂蒂倒微微惊讶地偏过头来:“他去看望了哪个孩子?”

“你的每个孩子——包括图坦卡吞。”

她安静了片刻,最终也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是这样……”

我皱了皱眉,忍不住继续道:“恕我直言,当初他刚来时就出现得很是突兀,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前往琪雅寝宫的路上,那时只觉得他鬼鬼祟祟得十分可疑——”

娜芙蒂蒂骤然嗤笑一声:“伊西尔索娅,你是在暗示什么吗?”

我满怀恶意地说:“什么也没有,只是出于好意提醒一句,你们探过他的底吗?毕竟来路不明,万一真有什么怎么办。”

“那段时间来路不明的朝奉者那么多,一个一个盘查是盘查不过来的。”她冷静道,“不过关于阿吞摩斯,就不劳你操心了,尤其是现在这种梅利和斯门卡拉也十分需要他的特殊时期——眼下他也算是我们朝廷上的老人了,辅佐孩子们在他们父亲的老路上走下去,他驾轻就熟。”

“所以事实上是,你和埃赫那吞也十分需要他。”

“是这样。”她目光坦诚而犀利地瞥了我一眼,“所以无论有什么偏见,也请你闭嘴。”

然而娜芙蒂蒂错了,她该请闭嘴的并不是我,而是她亲自牵上神坛的女儿女婿。

短短五个月的光阴,在寻常的盛世时期恰如一缕清风掠过尼罗河河面的光景,甚至难漾起半点波澜,可阿玛纳的盛世毕竟不比寻常——最首要的一点即是,这热闹斑斓的新王朝是由娜芙蒂蒂他们夫妻两人开辟的,伴以沙漠中/央宏伟壮丽的落日余晖,那金黄的色彩里却满是苍茫,即便是喧嚣狂欢也传不到辽远广阔的埃及上下,这狂欢由此愈发显得孤独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