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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宅(27)

她躺在医院里

有了第一次身体亲热,以后每次,就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了。

然而,越是一天天情深,傅寒离开的时间也越是一天天逼近。球球只觉得时间像把刀,架在脖子上,随时会落下来,把她和傅寒一分为二。她已经学会了品尝他身体的滋味,他带给她的滋味,还有,这些滋味延伸出来的另一些滋味。她每天不再是患得患失,相反,是精力充沛。她心里深藏着她和傅寒共同的秘密,把活干得比任何时候都卖力、出色。老板娘挑不出一丁点毛病。白天,球球见不到傅寒,因为他不来店里。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来。但是,他不来也好,免得她见到他,显露了心迹,被老板娘发现,事情就坏了。

挑不出球球的毛病,老板娘似乎烦躁不安。球球察觉了。老板娘不再和她亲近,她身上很“妈妈”的那种温馨又消失了。有好几次,老板娘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息一声。球球忙忙碌碌,迎来送往,尽量躲闪老板娘的眼睛。她总觉得,老板娘盯着她的后背,如芒刺,令她惶惶不安。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诚实一点,不该欺瞒老板娘,应该告诉老板娘,她和傅寒的关系。但是,她怕那样的话,傅寒一气之下,不理她了,老板娘一怒之下,把她解雇了。这两个结果都是她所惧怕的。想到这些,她又开始惴惴不安。她才发现她和傅寒的进一步发展,并没有真正地使她踏实与快乐。

傅寒要她记着他,为什么,不把这些刻在树上呢?只要树不被砍掉,就永远生长在那里了。给球球的这些启示,来自于枫林里的那一个晚上,她的手指摸到树皮上的纹路。她相信那是字,说不定,也是哪一对恋人,在相互要了对方的身体以后刻下来的誓言。球球为自己的想法兴奋了。

这天黄昏,只等店里一打烊,她就溜了出来,手里攥着一把小刀,匆匆地经过胡同,穿过丁香街,钻进枫林里。

枫林里没有一个人。太阳斜穿过来,余辉落在地面,长一道,短一道,有的被树杆隔断了,桔色的光晕里,添一道笔直的树影。她在林里转了一会,找到了那棵树。她首先想看清树上刻了些什么。字迹显然有不了些年月,一笔一划,像伤口,只是树皮早已结痂,伤口痊愈,字体就像雕刻在石头上一样,永不磨灭。大约是随着树杆的成长,字体笔划随之放大,并不算特别清晰,但她还是辨认出来了。

树上面竖刻着两行字,第一行:“等你胸佩红花回家庄”,署名许文艺。第二行:等我回来迎娶小英莲。”署名看不清楚。时间是一九xx年三月四日。

像站在一块纪念碑面前,球球不由肃然起敬。这两行文字,让她想到“九九艳阳天”这首歌。那里面故事的结局,她不知道,现在,这棵树下,也有一个故事,也有一个她不知道的结局。不过,树上刻的这个故事过去了,早就有了结局,只是她不知道而已。但是前几天,这棵树下刚发生了一个故事,她不知道故事怎么发展,更不知道有个什么样的结局。他人的故事,和她自己的故事搅成一团,令她头痛。事情真复杂,为什么不能简单点呢?她拿起刀子,刀尖抵在那两行字的旁边。她一时想不出刻什么字。永远爱你?海枯石烂?肉麻,虚假。她自己嘲弄自己。后来又想了一阵,太阳矮下去,林子里暗了一层,她才拿起刀子,咬着牙,慢慢地刻下一句话:“永远不要忘记那几朵小红花。你的小傻瓜。一九八七年七月二十八日。”她自己念了一遍,念出声音来,然后一个人发笑。她给傅寒留出了一块地方。她等他刻上一句他最想说的话。

一高一矮两个黑衣人跨进店门,球球心里发凉,不得不赶紧笑脸相迎。

你们好,请坐,请坐。球球一边说,一边心里直打鼓,不知道这两人又要干出什么横蛮无理的事情来。他们仍是各叫了一碗白粒丸,用勺子慢慢地吃。球球精神高度紧张,她怕他们故伎重演,砸碗拍桌子,那声响,声势,也会把她吓个半死。两个黑衣人埋头吃东西,既没东张西望,也没交头接耳,这一次,似乎是真正品尝白粒丸来了。球球看见老板娘身影儿一晃,进了弄堂,大约是怕两个黑衣人生事,回家喊傅寒去了。球球胆子壮了一些,略微放松了一下,挺起胸,若无其事地干该干的活。两个黑衣人吃到一半,只觉屋子里进来一大团阴影。高个黑衣抬头一看,认得来人,立即一脸好笑,说,是你呀,小蝶前些天说,这店的白粒丸好吃,我们就过来尝了!没想到遇到你。高个黑衣把程小蝶搬出来,似乎暗示什么。好吃就多吃一碗,算我请。这个店子,是我妈在操劳,你们多关照。傅寒心领神会,不卑不亢。黑衣人匆匆吃完了,掏钱结账,傅寒也不与他们争执,自是照收不误。

我就猜到,是程小蝶干的好事。不看僧面,那佛面也不看了?还派人来捣乱,没爹没娘缺管教!老板娘满脸不高兴,对着黑衣人远去的背影骂了一通。转过脸又生儿子的气,你看你,都和些什么人来往,书不好好读,总是气我,把我气死了,你就甘心了。就呆一个暑假,你可千万别给我再惹出什么事端来,要不,你给我早些滚回学校去。老板娘一顿数落,好像黑衣人来捣乱,也是儿子惹的麻烦。老板娘说到最后一句,拿眼睛迅速地瞟了球球一眼,那球球只顾低头收碗抹桌子,也没能注意到老板娘这眼神,但她耳朵没闲着,她听出老板娘借题发挥,话里有话,分明是说给她球球听的。她端着碗,低着头进了厨房,耳朵却留在外面。

妈,你看你乱怪我吧,我在那么远的地方,怎么和他们来往嘛?这两个人,我只是原来见过一次。你不要说小蝶,她是个好女孩。傅寒千方百计地解释。

球球听他说“小蝶是个好女孩”时,好像他说的是“我很喜欢小蝶”,心里很不高兴,她噘着嘴,继而又咬着嘴唇,将大汤勺在锅里理弄来弄去。

好好好,她好,是你妈不对,不该送你去读书,让你和这些好人在一起,就好了。老板娘居然和儿子赌气了,赌起气来也像个孩子。

妈,我知道你是故意气我。你是不会这么不讲理的。你怕我学坏,怕我不争气,现在,我都快毕业工作了,你还不放心么?傅寒笑嘻嘻地。

去去去,回家去,这里没你事了。做母亲的被儿子哄笑了,还有点不好意思,就把儿子往家里赶。球球听傅寒再和老板娘说了几句,他似乎是在向老板娘撒娇,这么大个男孩在母亲面前撒娇,她还是头一回遇到。那做母亲的情绪已稳定了,不怪儿子了,把儿子小时候的事情搬出来,讲给他听。儿子听得哈哈大笑,嘴里却说,妈,那穿开裆裤时候的事情,你就别说了,多难为情,还让别人听见了呢。球球知道傅寒说的“别人”,指的是她。她很想出去加入他们的谈话,听老板娘说傅寒小时候的事情。但是,她想傅寒快点走开,免得老板娘发现,她这样古里古怪地躲起来。你不知道妈为你操了多少心。不说了,不说了,你回去吧,妈还要干活呢。老板娘把儿子推出了门。

我真的羡慕死了,做你的儿子真好。球球只看到傅寒的背影。

你不知道多辛苦呐,生下来,手板心都可以当床用。他爸总在外面,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他,就指望他有出息。考上师范院校,户口也过去了,呵呵,也算替我争了一口气。老板娘已经把先前的不快忘了,沉浸在某种快乐之中。

是,到县城了,比呆在小镇强。球球想顺着老板娘的话,夸傅寒几句,但她说不出来。也怕说他好,让老板娘起疑心。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为什么乡里妹子都想嫁到镇里呢?是一个道理嘛!老板娘故意戳中球球的心事。球球满脸发窘,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