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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宅(44)

事实上,关于把她放上温暖的烤火箱,那只是他的一种幻想,他的家里只有一个很小的炉子,并且多数时间都只是一堆冰冷的灰烬。他不得脱光了她的衣服,把她放进被子里,再用滚热毛巾将她擦了一遍。她冷得说不出话,嘴唇发紫,脸色发青,只是一阵接一阵猛烈地咳嗽。他换了衣服,挤进被窝里,抱着她,双手在她全身用力磨擦。南方的房子里没有暖气,被子潮湿冰冷,他和她一块瑟瑟发抖,被子里好半天才有了一点热气。她的咳嗽却并未平息,他听见她胸腔内有一台风箱在鼓动,她的嗓子里气喘吁吁,似乎是透不过气来。嗓子里卡着一口痰,痰在喉咙里上上下下,听起来像煮沸的水,咕噜咕噜地冒泡。

球球,球球!他仍是奋力磨擦她的身体,他忽然间很害怕她就这样离开了,因而他一边磨擦,一边喊她的名字。她却只是模模糊糊地应答,清清楚楚地咳嗽,一声接一声,每一声从酝酿,在胸腔里回旋,到嘣出喉咙,都是有条不紊,丝毫不乱。倘有哪一个环节乱了,她便会一阵乱七八糟地、且更为剧烈地咳嗽,似乎是在调整节奏,然后慢慢地找到规律,再重新开始那种秩序地咳嗽。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咳嗽。它能将他的心悬起来,吊得很高,再将他的心鞭打一阵,然后猛然将他放落。他心里疼。他想替她咳嗽。他想起那次和她在乌篷船上喝酒,她伏在断桥上,俏丽的身材忧伤地弯曲,两条乌黑的辫子垂悬在桥栏外面,像一双伸向河面乞讨的手。她还喃喃自语:“你知道,这桥上发生了多少故事么?都在走路。那些脚步。什么……是脚步?”他在那一瞬间,听见了她心里的苦楚,现在,他看见了她的无助与柔弱。

球球,如果你没有……那一段经历,那该有……多好,该有多好啊……他这么想着,不经意间,想法变成了呓语,从他的嘴里轻声地淌了出来。

什么……什么经历?球球心里一紧,突如其来的恐惧使她暂时忘了咳嗽。

我……我说什么了?厉红旗含含糊糊地反问了一句。

你说如果我没有……那一段经历,是哪一段经历?球球嗓子发沙。

改天,改天再跟你说这个。还冷吗?感觉暖和了吗?他抱紧她,叹了一口气。

她的喘息越来越急,越来越响,胸脯也起伏不断,她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她不能确信厉红旗知道她上医院的事,也许他只是不能接受她和傅寒的那段感情。如果自己先把上医院的事提出来,若他指的不是这段经历,她反而暴露了自己。自从和傅寒分手后,她长了点心智,又蒙老板娘随时随地地教诲,略微懂得在处理问题上,不心急,先在心里回旋一下,多几分考虑,这样可以避免鲁莽,草率,甚至幼稚,使自己吃亏。因此,球球没有追问,事实上她也没有力气盘根问底,猛烈的咳嗽占用了她的嗓子,她不得不全力以赴,对付这一次有史以来最为疯狂的咳嗽。他的双手在她的肌肤上磨得滚烫,她的身体还是处于麻木状态。她的脑子开始昏昏沉沉,在算命的老奶奶家中出现的幻象,那些似花非花,似物非物,不断闪现、明灭的东西,纷纷拥挤过来了。

耳朵捕捉黑暗中流动的声音。寂静的声音。老奶奶的气味,像蝙蝠飞行。竹椅冰凉浸骨。

球球坐下来,把手伸了过去。老奶奶的手蛇一样冰冷,从她的脸上开始摸索。手停在她脖子里围的丝巾上,老奶奶的嘴里发出酸腐的气味。手还故意从她隆起的胸捕滑过。手捉住她的手臂,摸到了她左腕的胎记。手知道那里一个胎记,真是一只不平凡的手。手指在她的手心舔,爬行。

人,被投放到这个世界上,身不由己,必得经历困苦、伤痛。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很长,很长,很长……其实,故事我已经跟你讲过了,春去冬来,冬来春去,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一直没有。是的,没有他的消息……事实上,她的消息,唔,是有的。许文艺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她生一个漂亮的女儿啊。她生下女儿之前,已经被绝望逼得万念俱灰,傻痴痴地,不管自己的生活,也管不了。咳……咳……唔……生下女儿之前,爱情使她糊涂;生下女儿之后,绝望使她糊涂。前一种糊涂含有力量与希望,后一种糊涂,却是前一种糊涂的结果。到西藏找他之前,许文艺的孩子才三个月大,三个月大呀。她用烟头在自己的左腕烫下印痕,再以同样的方式,将女儿的左腕灼伤。咝咝咝……你不知道,婴儿的肉有多嫩,那燃烧的烟头像伸到水里,发出这种声音。咝咝的声音是美妙的吧,也许还冒了一阵白雾,肉香,或者烤糊的焦味。唔,闻到这种味道的人,是幸福的,尤其是一个母亲。所以,许文艺含着眼泪笑了一阵。到西藏的前一天,是清明节。清明节,上坟放鞭炮的人很多,她把女儿放到坟堆里。那时油菜花好黄啦,蜜蜂到处飞舞。许文艺想,她的孩子喜欢和蜜蜂玩,喜欢这些黄色的油菜花,还有蝴蝶哟。因为孩子没有哭,唔,没有哭啊,一双眼睛看着那没有太阳,没有云彩的天空,在笑啊笑,手舞足蹈。她躲在树林里看着,看着,直到看见一个肥硕的女人抱起了孩子。那个女人,有一张健康的脸呀,红润啊,生育还很旺盛的样子,她完全有能力让孩子吃饱饭。女人抱起孩子,像捡起一个南瓜那么轻松。女人放完鞭炮就走了,她跟着女人走啊走,大约走了半个时辰,走到一座旧木桥上的时候,她看见女人进了溪边的一所木房子,陈旧的木房子,她就在旧木桥上坐了一会,桥底的沟壑使她双眼发昏,差点没一头栽下去。她木然地坐了一会,就调头往回走。一路频频回头,不断张望,直到一座青山横挡了视线。她便撒腿狂奔。

她到了西藏,哦,多么遥远,她花了半个月时间。到西藏时,基本上是蓬头垢面的了。她找到了他,但是没有见到他,他躲着她。他对别人说,他不认识这个疯子。唔……不认识,不认识。他真是丧尽天良。她便在这个县城里守着她,等着和他碰一次面,等他和她一起,把那个手腕上有同样伤痕的孩子领回来。那是她和他的孩子。过了多少天,她不知道。在这个县城里乞讨,越来越肮脏,她顾不上这些,她一心希望碰到他。后来,也不知那是个什么日子,她遇到一个好心人,好心人告诉她一个坏消息:他已经和县长的女儿结了婚,他是县长的女婿了,你该回哪里,就回哪里去吧!好心人啊,好心人好心地说完就走了。

县长,县长,县长是一件什么东西,县长很大吗?县长好吃吗?唔……是这样说的,她是这样说的。她对着被人丢弃的碎玻璃片自言自语,然后她看见了玻璃碎片里的女人,头发,一根一根地白了,一根一根地,已经白了很多根了。她回不来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到了哪里。又过了不知多少天,多少月,她还是遇到了好心人,那个好心人是个穿军装的年轻伢子,唔,年轻,刚参军的新兵,嘴里爱哼“十八岁的哥哥呀,想把那军来参”,是他把她送回了湖南。他是个好心人。

耳朵捕捉黑暗中流动的声音。寂静的声音。老奶奶的气味,像蝙蝠飞行。

球球呀,球球,故事的结局,已经在你的眼里,在你的眼里了。球球,球球。讲故事的老奶奶这么喊着,喊着,声音忽然变成了“嗷嗷”地哼叫,还呼哧呼哧地喘气。白发黑衣的老奶奶,变成了一头花母猪,声音在球球耳边跳来跳去。花母猪还用嘴蹭她手腕上的胎记,“嗷嗷”的声音由温柔,变得凄婉。最后花母猪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花母猪一哭,球球忽地变成了四岁的小孩,她也跟着哭,揪着花母猪的耳朵,伤心欲绝,并且拼尽全力地哭喊,“妈妈……妈妈呀……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