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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侵占了我(26)

2002/6/25沈阳

第八章 手术

手术单蒙上来,唐晓南就开始发抖。

身体被掩盖了,只有左乳穿透手术单,孤零零地挺立。

眼前白了,耳朵立起来了,刀子在半空悬着。此时,唐晓南丰富的想象力,完全变成了自我恐吓,她敏感的耳朵目睹了手术的全部过程。

医生说过,麻醉了局部,不会有感觉,她不信,或者说信也没用,还是本能地悬着心、咬着牙,等待切割时的刺痛。有金属器具的碰撞声,唐晓南听见手术工具摊开了,那些跳跃的声音,擂在她的胸口上。

没错,明晃晃的一盘器械。

医生在挑选,碰撞声成了背景音乐,为他们的谈笑伴奏。他们谈的是医院的效益问题,大约是像唐晓南这样的患者,以及正进行的这类手术,医院根本不能获什么利润。唐晓南因此明白左乳的问题不大,手术不大,因而舒缓了颤抖,稍微放松了紧崩的神经。

左乳的问题是李喊发现的。

七天前,李喊抚摸唐晓南的右乳时,发现了小硬块,认为可疑,唐晓南也感觉异样,于是到人民医院检查。人民医院彩超机探测结果是乳腺增生,属正常生理现象。唐晓南刚放下心,吐出一大口气,医生却把机器探头停在左乳上,反复搜索后,平淡地说,右乳没事,左乳有事,这块不明肿状物,有癌变可能。

癌?!唐晓南的心被狠狠地扯了一把,差点没气背过去。唐晓南身体健康,一年到头连感冒都没有,哪里想过会有病魔缠身,得这不治之症?况且她正与李喊两情相悦,更是受不了这种打击,当即吓哭了。李喊比唐晓南小五岁,未曾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也有点发懵。事关爱情,李喊很男人地安慰唐晓南,说,医生骗人,想多赚病人的钱而已,明天去肿瘤医院找我爸,再查个仔细。唐晓南心想,医生想赚钱,玩笑不至于开这么大,因而一直在想死亡的问题。她听说癌病都会掉光头发,到晚期,病人变得丑陋无比,还需使用吗啡止痛,不禁满心恐惧,于是仔细想一想要告别的人和事,发现眷恋挺多,她便一肚子悲戚。

李喊的父亲五十多岁,精瘦,面部干燥,多皱纹,戴大框眼镜,表情严肃,在哈尔滨医学界颇有名望,是肿瘤医院的主治医师。

晓南,我爸老奸巨猾,你得坚持说你是二十四岁啊,千万不要松嘴,否则,我爸把我一软禁,你就看不到我了!去医院前,李喊无数次叮嘱唐晓南。

左乳有了问题,年龄也成了问题,唐晓南很憋闷,但不得不照李喊说的办。

当时李医生正在看患者的x光片子。

爸,她就是我同学唐晓南。李喊介绍。

跟我来。李医生迅速打量唐晓南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唐晓南原本因为病情心情抑郁,又见李喊不敢向他的父亲公开她俩的关系,还要自己隐瞒年龄,一肚子不高兴,现在又发现李老头火眼金晴,明察秋毫,似乎根本不喜欢她做儿媳妇,心底被这几重东西一压,便更加沉重了。

不过,眼下左乳的问题,是首要的问题。

彩超时,李医生在一边看了,也摸了,彩超图和人民医院的一样,只是医生结论不同:左乳发现良性纤维腺瘤,无恶化可能,现在切除也可,观察一段再切除也行。李医生似乎知道唐晓南的顾虑,又请了医院的几个权威医生分别摸了唐晓南的左乳,众权威一致断定,绝对是良性,没有什么大问题。

可以把心放肚子里了,唐晓南又哭了一回,像某位哲人所说,“幸福是当痛苦解除的霎那”,她这回是幸福得哭,好像捡回一条命。

那么,对于这个腺瘤,切,还是不切?唐晓南没了主见。虽然rx房里的纤维腺瘤,就像婚姻当中的爱情,可有可无;像爱情当中的嫉妒,无伤大碍,但毕竟身体里长了别的东西,心里不舒坦。医生说没有恶化的可能,他们敢打包票么?那些婚姻当中没爱情的,不是有很多不甘心的,在外面寻找“爱情”么?那爱情当中的嫉妒,不也有些恶化成毁灭性结果的么?

当中有医生认为,这一刀可以不挨,至少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可以不动手术。唐晓南拿眼偷看李喊,李喊不说话,做个茫然表情。李喊的爸爸果断地说,迟早要切的,不如早些切了。口吻听起来像是病人的家属。唐晓南吓一跳,觉得李医生后脑勺长了眼睛。

医生在捏摸左乳,寻找那颗直径一厘米的瘤。

麻药什么时候打的,唐晓南不知道。

此时,她的左乳已经失去了敏感,知觉,而且似乎与她的身体无关,她觉得是别人在用东西将她抵触;又或者左乳是冰箱里一块冻硬了的肉,她的身体只是个垫盘。她分辨不出来,有多少只手指在左乳上搜索,李医生的手指头肯定也参与了这场搜索,因为他似乎捏摸得相当吃力,并且抱怨瘤长得隐蔽,躲在乳腺增生的硬块中,不好摸,尤其是注射麻药后,肌肉变硬了,摸的难度更大,弄不好切割的只是一块乳腺增生,白挨一刀,下回还得重来。唐晓南觉得是医生的手指头在说话,那些手指头还带着烦躁与职业的冷漠,像屠夫摆弄案板上的猪肉,与李喊手指头的温存差距太大。

唐晓南不由瑟瑟发抖,手心攥了一把汗。

唐晓南知道自己肯定不会死了,便开始担心手术后的伤疤会令人恶心。而且,照现在的情况看来,还不知道会在rx房上留几道口子,这一刀要是没切干净,那就完了。挨一刀的rx房,本来已经像无端失去贞洁的处女,留下遗憾,若要再挨一刀,两刀,便无异于惨遭蹂躏了。

哎,摸着了!大约过了四、五分钟,医生一声惊叹。

我的妈呀!唐晓南在心里跟着喊一声,便听见医生从盘里操起刀来。她觉得左乳像只汽球,即将被恶作剧的孩子戳爆。唐晓南没见过手术刀,只能想象成西餐时切牛排的那种刀型,只是刀尖更细,刀刃锋利得让人不敢正视,像镜子一样,折射手术室内的白炽灯光,一晃一摆,整个房间便地动山摇。如果用这把手术刀去切牛排,大约能把盘子也一并切开来。

唐晓南倏地紧张了。

她听见医生没有丝毫犹豫。

在刀子落在rx房之前,她倾尽全力,敛声屏息,捕捉刀子剖开rx房的痛。

那一刻空气凝固了。

唐晓南听见刀子刺破了左乳,像屠夫手上的刀,估摸好买主需要的份量,温和地切了下来。因为刀子太快,鲜肉滑嫩,手上并不需要用力,肉便如泥裂开,所以医生的手法轻盈,细腻,刀片像从水上滑过。

一刀完毕,刀子更显油亮。

她听见有血涌出来,汩汩不绝。

左乳像只储满泪水的眼睛。

大约是血流到了脊背,每隔两秒钟,就有一块纱质的东西擦过肌肤,感觉依然生硬,不像李喊替她拭泪那么温情。她听见虫子在脊背上蠕动,血迹像蚯蚓,越爬越长。忽然间,左乳一阵清凉,前胸像一片旷野,散乱凹凸不平的石头。

她听见左乳被打开了。

打开的左乳,像打开了窗户的房子,空空荡荡,冷风飕飕地往里吹灌。她的心脏,原本是在厚墙隔壁,也慢慢地被这股凉气浸濡透了,因而全身一阵发冷。她想到,医生像揭开地窖井盖那样,翻开了左乳,除了血肉模糊,她不知道那里面还储藏了什么东西。

她没有疼痛,一点也没有,只发现一股游走的冰凉,冰凉在游走。

冰凉坚硬,冰凉像撒水车,令街道一路洁净与湿润起来。

她想起左乳,在李喊掌中敏感的温暖,现在像是一堆塑胶。

唐晓南见自己除了安静地躺着,几乎没有别的事情需要配合,蓦地生出一股无所事事的情绪来,就好像恋爱到一定的阶段,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有意识期待的疼痛并没有来,而且似乎真的不会来,正如某些时候,在过于平淡的生活中,找不到活着的感觉,便十分渴望和李喊大吵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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