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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117)

这是阮村跟文化搞上以后获得的首次虚荣与光荣。那时候,阮村对许鹊绝无非分之想,对所有女作者女艺术家崇敬有加,埋头一本本“雅正”、“斧正”、“指正”,感觉自己日渐文化,抬头苍天在上,俯首芸芸众生,以至于看老婆叶绿都略不顺眼了。她买的黑包用了三天便搁起来,说太俗,情愿夹个纸皮文件袋,或者拿在手里,仔细让印着“县文化馆”的醒目红字朝外。

叶绿是个小公司会计,擅长对数字调兵遣将,文字就是一堆浆糊,眼见阮村闲着就跟浆糊耗,洗碗做饭拖地带孩子又理得顺溜,有意见也只好憋着。

阮村拿本几米的漫画进了洗手间,在马桶坐下片刻就把正事忘了。直到叶绿在外面吆喝,阮村才从几米的故事里走出来,眯上眼正儿八经地企图酝酿一次成功的排泄。叶绿靠在门框白他一眼,说道,“别不是躲厕所闹相思吧?甭装模作样了,生理功能几十年没出过故障,一到文化馆就有毛病,写书的女人也真够厉害。”

“胡说什么呢?什么叫苦不堪言,我现在就是。”阮村双目微睁瞥一眼自己的女人,看见一张尖嘴猴腮的脸,生长被他宠坏的刁蛮和雀斑,心里有了一个比喻,觉得写书的女人脸蛋是花,老婆的脸则是果实。这果实不是苹果梨子,而是花后结出的苦瓜茄子。他知道老婆正在他的脸上搜索关键的错漏,索性又闭上眼睛。他真后悔娶一个会计,面对在感情问题上常精确到小数点后n位的女人,他阮村不敢有一丝马虎。

“为啥同吃同喝同睡,你便秘,我就不便秘?我看你眯缝着眼,挺享受便秘的嘛!”叶绿靠到另一边门框上,咬紧不松。

“让你给毁了。”阮村提起裤子分外惆怅。老婆说便秘(mi),他由她。

“什么,我毁了你?”叶绿的声音盖过抽水马桶。

“感觉快要拉出来,让你给搅和完了。”阮村拧开水笼头。镜中男人的脑顶头发越来越稀,脸在浮肿与发福间模棱两可,但终究胖了起来,养尊处优初露端倪。

“我见过兽医手上涂满肥皂从牛的肛门伸进去帮助它排泄。我看你是读书读多了,消化不良。文化人也不是撑出来的呀。”叶绿变着法儿攻击,嘴皮子越磨越上瘾。

阮村身体里打了气似的胀得难受,由得叶绿聒噪,多年前就服了她日常生活的口才。当初搞对象那阵,觉得叶绿口齿好,除了不怕食物冷热,吃肉不塞牙以外,也是聪明的表征。与这等口齿的女人生儿育女,必定不赖,若青出于蓝胜于蓝,可能会荣至全国各地唾沫横飞。阮村的视野没出过中国,只在本县打转,顶多远至郊区,基本上停留在工厂那一带,车间把曾经清澈的眼球磨得浑浊,窗外还是那片废墟。阮村讷于言,行动也不敏捷,对叶绿这种把汉语说得神采飞扬的女人由衷欢喜,娶回家依旧觉得悦耳。家里新添人丁后,悦耳渐渐逆耳,逆耳转成刺耳,到现在只是一团聒噪。女儿承其衣钵,五岁就懂尖酸刻薄,常把阮村堵得无话可说。

叶绿说“书读多了消化不良”,阮村深以为然。结婚这么多年,竟然在对便秘的理解上达成共识,这惟一的一次心灵相通,令阮村心生感动。他极为温和地把叶绿安排在沙发坐下。失去弹性的沙发和冷板凳没有什么区别。叶绿不舒服地扭动,打落阮村留在她肩头的手,叨咕道:“假惺惺的,做贼心虚。”阮村垂下手略有尴尬,这时便意来了。便秘的折磨使阮村对于这种可能的机会十分敏感与珍惜。他颇为仔细地感觉了一下,千真万确。刻不容缓,他丢下叶绿奔向洗手间,这使他看起来气冲冲的。

喝蜂蜜,吃香蕉,戒辛辣食物,阮村都在尝试。便秘使他这个原本粗糙的工人变成一个对生活十分讲究的人。每杯水加一勺蜂蜜,每天喝光一暖瓶开水。每隔半小时抬起屁股在办公室转一圈。有时去隔壁音乐家协会听李老头拉二胡。李老头一拉“二泉映月”他就想大便,尽管没有一次成功,他还是不断去寻找那种感觉。对于这位痴迷的知音,李老头十分欣慰,间或亲自去阮村办公室拉给他听,二人因此结下了深厚情谊。这是阮村第一次发现便秘与音乐如此紧密相连。李老头还会贩卖绯闻,有一次说起县里某个身为领导的画家“出事”了,神情诡秘。阮村起初以为是杀人越货之类的犯罪,听后才知道油画身价极高的艺术家搞了婚外恋。“出事” 是头一回听到,阮村有点稀奇,回去跟叶绿谈起。叶绿将他炮轰一通,说有啥稀奇的,领导就叫“出事”,放你身上,就是通奸、狗男女、奸夫淫妇。

眼下,解决便秘问题是首要的。吃喝拉撒,吃在先,所以解决便秘问题,要从吃的问题上着手。一看桌上没青菜,阮村不吃饭,说缺维生素,女人和孩子尤其需要。叶绿说俺和孩子都不缺。阮村捏把零钱就要去买。叶绿说:“咋的呢,调到文化馆管个戳,就挑剔成这样了。从前多少天不吃蔬菜,上班下班,放屁拉屎,哪样儿不是畅通无阻?你这才当几天文化人,身体零件都换文化牌的了?”阮村道:“我去买,你叨咕啥。多吃青菜没坏处。”

叶绿横在门口,不知怎么就蓄着两汪眼泪:“你看我不顺眼了直说,自从你到文化馆上班,除了吃饭,咱俩啥时面对面坐过?现在连吃饭你都要躲开,什么便秘(mi),都是借口!”阮村受到眼泪的惊吓,又不知如何解释,只得纠正叶绿:“是便秘(bi),不是便秘(mi)。便秘就是大便干燥干硬排泄困难不正常,搞得人心烦意乱。算了,吃饭时间不说这些。”阮村把叶绿请到桌边,自己在对面坐下。自从便秘后,他的饥饿感逐渐变淡,食欲变浅,肚子总是很饱。喝汤可以撒尿,饭菜填进去只会增加负担。他勉强吃了几筷子菜便慢慢喝汤。

“上次去医院开的药没有效果?”阮村收拾碗筷,叶绿坐桌边剔牙,第一次认真看待阮村的便秘问题。“没用,反而像贴了封条似的,一点那个意思都没有。倒是我办公室隔壁的老头一拉二胡,就有点蠢蠢欲动。”阮村与老婆推心置腹。“真是要脱胎换骨成文化人了,我明天给你买几张盗版碟回来听,缓解一下精神压力。你说要听什么样的。天桥下的盗版便宜,两三块钱一张。”叶绿将牙签调转头继续剔。“不知道,抒情柔缓的。不要欢快,也不能太悲伤,要听起来像水蛇游江,或者春天下毛毛雨。李老头的二胡拉得太悲伤了,所以总差那么一点儿。”在一边玩拼图的女儿忽然插话:“爸爸,你和我妈离婚吧,反正你也不管我。”阮村一愣,望叶绿一眼:“你教的?”叶绿道:“电视里学的呗。”

阮村的工作环境变了,重新划了一个生活圈。艺术家们蓄胡子留长发目光炯炯,多在外面飞翔,极少归巢。碰到时脸熟点个头,来盖戳时说两句闲话,有的甚至半句多话不讲,只是递过文件报告。阮村不管什么内容,看见有领导签字,就往上盖戳,彼此不做交流,跟商场购物一样,你付钱,我收款。以前的厂里换了新设备,阮村的那点价值也跟着淘汰了,再也没有人电话请教,或者下馆子小喝几口,和工友的共同语言没了,联系没了,也彻底脱离了群众。阮村只觉得前胸后背都是凉的。而日常生活就像永无尽头的凌迟刑法:孩子的教育、丈母娘的健康(肠癌动了手术)、暖气管道坏了、银行缴费、厕所堵了、水电涨价了……现在又是便秘。肉不敢多吃,米饭基本不沾,吃几筷子蔬菜就饱了。腹部气鼓气胀,屁都放不出来,憋得口气很重。感觉自己就像个小池塘,很快就会被泥土填平,失去最后一点空间,绝了呼吸。这时,阮村真的很想“出事”,像围墙内的枝丫儿,穿过墙孔,去呼吸桃红柳绿的空气。因此他在悄悄寻找便秘偏方的同时,密切留意媒体广告,收集治疗口臭的办法,毕竟县文化馆女艺术家活跃,也总会有年轻女作者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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