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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118)

下个月文化馆要搞联谊会,领导吩咐阮村联络优秀作者,优先考虑作协会员,人数控制在二十人以内。阮村将半橱书柜的书又翻了一遍,作者简介如征婚启事,简明扼要,人基本长得像挑剩的瓜,鲜有周正顺眼的。男的类同偷盗成性的贼匪,女的神似刚刚入行的娼妓,这种心灵美与外表美的强烈矛盾冲突令阮村有晕眩感。他转身取杯喝水,绊到颇有高度的一堆旧报纸,哗啦倒下半摞,一本色彩淡雅的书蹦出来,调皮地盖住了阮村的脚尖。阮村撅着屁股慢慢地码旧报纸,夸张地表现出一个便秘者的行动不便,实际上因为书名眼熟,他正在努力回想。他并不想拿起书本去轻易地找到答案,固执地要证实自己的记忆力还很年轻。

在码完报纸的瞬间,阮村终于记起一个叫许鹊的作者,是个女的,面容模糊,再回想,还是模糊,写的什么,更是全无印象。这才翻开书,原来是本自费出版的诗集。阮村依然懒得读诗,而书里只有简介,没有美女照,不免遗憾。遗憾中快速计算出自己比许鹊老十岁,她任教的那所乡镇小学,距离县里约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不算远。

阮村甚为仔细地再作回想,印象中许鹊鸭蛋脸,长发,神情素淡。于是阮村内心变得柔顺,瞬间好比鸦雀全飞的树。他小心擦干净书封,泡杯蜂蜜,坐下来破天荒读诗:我会从山里给你带来欢乐的花儿/黑榛子/还有一篮一篮野生的吻/我愿和你一同/做春天与樱桃树所做的事情……

看到“野生的吻”,阮村笑得眼角起了褶。

什么是“春天与樱桃树所做的事情”?诗拐弯抹角,难以领会,而鸭蛋脸,长发,神情素淡的女诗人,开始活灵活现。这时阮村心有骚乱,隐约感到会和诗人 “出事”——更准确地说,不是“感到”,而是蠢动。阮村摸一把粗糙的脸,难以置信。和叶绿结婚后,这类“蠢动”就死了,死了多年,居然被几行诗挑拨起来,又活过来了。这不合时宜。阮村搬出老婆孩子,摆出婚后的爱情与婚后的日日夜夜,野蛮地镇住了内心的蠢动,额头浸出几颗虚汗。与此同时,大便的愿望突然降临。他谨慎不动,一来怕惊跑它,二是慢慢感觉它是否真实,三是希望配合酝酿,等待它来得更为迫切。好比突然碰到初恋(暗恋)的人,瞬间万物花开,断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便意没有如阮村期盼的变得迫切,反倒像女孩的心思捉摸不定,几乎是若有若无。即便如此,阮村还是上了厕所,顺便带上许鹊的诗集,他发现便意还与诗有关。

阮村足足蹲了十分钟。从他出来的颓丧身体与惆怅神情可以断定,他失败了。他像个忧伤的恋人回到办公室,根本没料到办公室突然多了个人,一个女的,书柜前背影削瘦,短发,格子裙,穿着朴素,他被撞见心事般一阵尴尬。

女的转过身,喊声“阮老师”,轻笑如易碎的瓷器。阮村面对短发圆脸的陌生女孩轻嗷两声。女孩瞥一眼阮村手上的书,说道:“您不记得我了吧,我叫许鹊。”阮村重“嗷”了一声,挥挥手中的书:“诗写得真好。”本想接着问什么是“春天与樱桃树所做的事情”,又怕暴露浅薄,便忍住了,只是趁热背了几行刚在厕所读到的诗。许鹊既惊且喜,免不了一番谦虚。

关于那个鸭蛋脸、长发、神情素淡的女诗人印象从哪里得来,阮村没曾细想,眼见女诗人头发短了,脸圆了,当下心里便空了一块,不过很快就填平了。许鹊短发圆脸没错,终归是个诗人,更何况长得尚算周正,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令阮村心窝渐暖。阮村谈了本县文坛现状,恰到好处地列举几位作者的作品,略作圈点,许鹊目光炯炯,频频点头,很懂事地插上一句,作为补充。阮村逮住机会尽情发挥,自我感觉十分文化。

这次愉快地交谈以许鹊抬腕看表戛然而止。许鹊自然转了话题,问她加入县作协够不够资格。阮村十分惊讶,说:“绰绰有余,你早该申请,只要两个推荐人。”其实,阮村可以马上私下底找作协的朋友给许鹊特批入会(这事儿他干过),但这种效果不会好,让事情远远大于本身的难度,许鹊才能发现他的重要性以及他对她的重视程度。许鹊说找不到推荐人,阮村叫她填好表格,他帮她找。许鹊的笑刚活泼起来,阮村又说:“不是县作协会员,下个月的联谊会,恐怕没办法参加了。”许鹊表达她想参加联谊会的热切愿望,小姑娘恳请机会的样子,楚楚动人。阮村若有所思,不急不躁,把迫切的许鹊折磨得奄奄一息时,才慎重地开了金口: “领导吩咐只有会员才能参加。作协每年只有一次入会讨论,这样吧,你抓紧填好表,我向领导反映情况,像你这样优秀的作者,应该会同意破例吸纳。”阮村擅自修改领导的意思,如此一来,他这个忙就帮大了。

许鹊上半身水平状,趴在茶几上着手填表,落在沙发边上的屁股微微上撅,这个姿势充分体现了身体的曲线和柔韧度。阮村假装办公,眼里全是许鹊身体大小不一的弧度,从小腿肚子到脑袋瓜子,从耳朵到肩膀俯落前胸低滑至腰身。那是一个女孩儿。她叫许鹊。杯里的茶水从阮村嘴边漏下来,滴在腿上,老婆洗干净的裤子上现出一个图形,裤色灰白,茶水很浓,也许会留下污迹,这很糟糕。

由于内心的“蠢动”,阮村拉出了一粒粪便,如黄金一样干硬与宝贵,不免心中狂喜。这预示着他近日有望结束便秘时代,跨入美好生活。然而,一粒过后,并无追随者滚滚而来。内心的“蠢动”级别足以使张仪设计的地动仪发生变化,却仍是便秘,阮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蠢动”的作用。更为沮丧的是,眼前老晃动许鹊身体大大小小的弧度,便意羞涩遁隐,那个区域彻底失去了知觉。

叶绿这几天格外忙,每回见到阮村就“啊呀”一声,忘买盗版音乐碟了。要抒情柔缓的,不能太悲伤,要听起来像春天下毛毛雨,或者水蛇游江。阮村的话她都牢记在心,可就是忘了。阮村并不在意,他心里有一种奇怪的舒服。隐秘的。那些弧度,从小腿肚子到脑袋瓜子,从耳朵到肩膀俯落前胸低滑至腰身。那是一个叫许鹊的女孩儿。她填完表非要请他喝西米奶茶。于是他去了,但坚决不同意女孩子买单。

外面的环境比办公室自由,被捆绑的一些东西很快活了。看她吮着塑料啜饮,他心里的蠢动升级。第二天中午,他的办公桌多了一盆漂亮的干花,她留了个纸条,又悄悄回到了镇里。这所有的事情好似一个小面包,阮村细细撕扯,慢慢咀嚼,也能没完没了。这种滋味真是新鲜,阮村没想到半截入土的人,心里还有这活蹦乱跳的鱼。

这天见叶绿没有“啊呀”,阮村就知道叶绿把碟买回来了。二话没说就接通dvd电源,拧开落满灰尘的劣质音箱。叶绿说:“哎,你捣鼓啥呢?我没买盗版碟。”她边说边从包里翻出一个小盒,继续说:“我寻思好了,花钱买盗版碟听还不一定管用,不如这个直接。”阮村说:“啥玩意儿。”叶绿说“效果很好”。其实就是泻药。“我在药店买的,人家说这个管用,不要过量就行。”阮村并不积极:“现在不吃,吃完就拉,我可是什么也干不了。”叶绿说:“赶紧吃吧,省得你什么事儿都拿便秘挡架。”阮村知道叶绿暗示床上的事情,不管那玩意儿跟便秘有啥关系,便秘总算有它的好处,它使诸如此类或轻或重的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阮村吃完药,低头静候,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罪犯。法官正在列读他的罪状,四周鸦雀无声。叶绿在厨房的身影,遥远而模糊,弄出锈钝的声响。裂了皮的黑茶几上散乱零食、积木、彩笔以及叶绿的发夹。结婚时买的廉价油画仍挂在对面墙上,芦苇没有改变弯腰方向,海鸥正飞过浮出海面的太阳。岁月如烟,健壮的青年变成便秘中年,并且腹部隐痛,发出冷水已经煮沸、或者撕扯布帛的声响。紧接着,一种无法控制的感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到来,阮村脚踩火轮,冲向厕所。他在厕所仰天长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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