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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126)

吕玉挣扎着,疯狂了一阵。母亲好不容易拉扯吕玉进屋,手让吕玉给咬了一个很深的印痕。母亲强行喂她吃下药片,吕玉混身颤栗着,嚎啕大哭起来,半晌恢复平静,晕晕睡去。

外面仍是阳光灿烂,屋子里阴暗地冷。母亲抽泣着,惶惶然看着吕玉,愧疚地打量房间一切,她搞不懂,到底哪里出鬼了。十几年来,黑狗已是吕家的一员,且有并不轻微的位置,眼下底又不知死活,影踪全无。想着它默默的身影和与世无争的淡然,母亲又添了几分悲悯。

12.虚幻间

好冷。吕玉哆嗦着醒了,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凉水,头发、衣服、被子,全部湿透。暮色浸润,房子里泼了淡墨般,窗前微光幽幽,驱散些许阴暗。朦胧中床边有个黑影一动不动,吕玉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惊叫一声“妈呀——!”

“孩子,醒啦?”应答的真是母亲。

“妈妈,吓我一跳,怎么不开灯?妈妈,好冷。”吕玉如梦初醒。

母亲摸索半天,找不到拉扯电灯开关的那条线。台灯按扭也是坏的。母亲嘟嚷着电线老化了,要找电工来修理,转身弄了蜡烛点燃了。她摸了摸吕玉的额头,烧已退。

“饿了吧?”吕玉状态很好,母亲阴沉沉的心里有了一缕阳光。

有熟悉的哀乐飘荡着,象棉絮一样轻悠、单薄与脆弱。人们似乎习惯了这种音乐,它象空气一样融入了村里。死亡,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人们管它叫“白喜”事,在村里等于是包个红包啜一顿了事。村人出些劳力,帮忙做几桌白喜事的盛宴、抬棺材、掘坟、下葬,旁人有节日般的乐趣。

“妈妈,谁家死人了?”昏黄的蜡烛摇曳着母女俩的身影。开关电线断了,尚余一小截在开关盒外。吕玉脚踏上凳子接线,漫不经心地问。

“徐大爷的孙子,淹死的。”母亲话音未落,吕玉“咣当”从凳子上摔下来,带过一阵风,扑灭了蜡烛。

“妈妈,好黑啊。我怕。”黑暗中吕玉象个孩子一样扑到母亲怀里,开始伤心地哭泣。

母亲轻抱着吕玉,轻拍着她的背,感觉孩子真的“回来”了,便彻底放松地舒了一口气,重新点燃了蜡烛。

“去徐大爷家,看一看。妈妈。”吕玉一字一顿。

母亲有些明白,与吕玉默默携手,去了徐家。

鞭炮声不时地响起。正月里传统节目——民间“地花鼓”耍起来了。喇叭、笛子、二胡、锣鼓、哨子,各种声音混杂,远远地传入耳朵;近处,一种类似民间乐器“埙”吹奏的冥乐低沉徐缓,水一样浸入心灵,无声地弥漫,将人悄然割裂,却又紧紧包裹。

早已无围观的看客,只有稀稀拉拉几个打理事务的人,晃来晃去。站在地坪上,能清楚地看到堂屋正中悬挂的徐鹏爷爷的遗像,黑白分明。“我梦到我爷爷让我娶你。”“等你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音容犹在,两年前在堂屋灯下闪现的身影,此际孤伶伶地睡在白布包裹里,不再醒来。

一群人行色匆匆地赶来,直奔堂屋,紧接着爆发出女人悲恸的哭喊:“天啊,我的崽啊——”这一声呼喊拉开了吕玉母亲心底的闸门,她仿佛失而复得抱紧了女儿,不断地抹着眼泪。

吕玉木然地朝堂屋走,母亲默默地跟随。吕玉并不看死者,却在堂屋的左侧蹲下了。她微笑着,打量着房子里的一切,仿佛其他人并不存在。然后她弯着手指头计算什么,嘴里念念有词:“初一,初二,初三……谁侵占了我……你是谁……你住在黑暗里……我们是邻居……披上吧披上,好看……你不是哑巴……”

13.掘坟

春天来了,河水满涨,淹没了河滩;嫩绿点缀着杨柳枝条,堤岸边逶迤着新绿的长龙;金黄色的油菜花铺天盖地,村舍仿佛建立在金色土地之上。和煦的阳光快乐地奔跑,催促仍在沉睡中的事物。万物苏醒,然而,吕玉家的桔园,没有一棵开花的桔树。农人吆喝着犁开瑞雪后的田地。春天覆盖冬天,就象犁开的新土翻盖旧泥,抹平所有痕迹,然后淹没在浅水里,这片田地,即将栽下新的作物,开始新的生长,新的收获,新的故事。

吕玉被锁在屋子里。她手指头的指甲已经脱落,指尖粗糙,原来纤葱十指如树枝般干枯短促。那是由于母亲的疏忽,吕玉又溜到桔园,用双手狠命挖刨姥姥坟土,当母亲发现的时候,泥土上沾满了吕玉双手的鲜血。吕玉坐在自己刨挖的坑里喘着粗气,若无其事地用受伤的手指弯曲着计算:“初一,初二,初三……谁侵占了我……你是谁……你住在黑暗里……我们是邻居……披上吧披上,好看……你不是哑巴……”

村里要修一条灌溉渠道,得穿过吕玉家桔园,吕玉母亲趁机提出掘坟移坟之事,征得了村里的同意。胆小的隐知吕玉的失常与这坟有些说不清的关联,怕惹鬼上身,早就躲了。所以掘坟的村民,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壮汉。

斫伐了一片荆棘,砍倒了一排桔树,在坟上放了一串挺长的鞭炮,开始动坟土。太阳忽然躲进云层,云聚拢了,要下雨的样子。细碎的腐朽的棺材屑和进泥土,已然成泥。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挖,铁锹捣碎了青瓷碗,发出清脆的响声。仍不见骨骸,继续往深里挖。有人一脚踩空,半截身子陷入一个天然黑洞,感觉脚下毛茸茸的柔软。壮汉恁是胆大,也觉双腿冰凉,寒气浸骨,喊一声“什么东西”,双手攀着泥土慌张地爬了上来。

零碎的白骨旁,赫然一具狗尸——准确地说是一张黑狗皮,包裹着骨骼。狗皮有些干燥,眼睛的两个黑洞很大,张着嘴,牙齿呲裂,像在狂吠。

一个月后,吕玉随着母亲迁移至父亲工作的那个城市,离开了村庄和桔园。

惜红衣

董葡萄站稳没多久,门口阴了一下,有个男人阔嘴微张,身体一摆,像条鲨鱼游进来,门框产生了波纹,水从两侧退去,显得他皮肉光洁滑溜。鲨鱼的肚子挺得张扬,增加了他作为一个庞然大物的威信,绛紫色t恤纳在深蓝色裤腰里,亮出皮带扣上的鳄鱼商标。这情形很容易让人想到水桶箍,很难说那箍儿是否扣在腰上。

“是个老板或者经理。”董葡萄收腹挺胸,脸上浮起一抹浅笑。

鲨鱼顺着柜台慢慢地游,很快就游到董葡萄面前,像是谁搬来的一扇门板竖立。董葡萄很吃惊,这种庞大的身体,竟然比秋风下的落叶还要轻盈灵活,似乎在用毁双跳芭蕾舞的尖脚走路。男人恰好抬头,发现董葡萄表情奇特,便将小眼眯缩,像是瞄准了,要向董葡萄射击,这使他的嘴看上去又阔了些许。

董葡萄一愣,鼻孔里溜入一股浓重的烟味,是从男人的皮肤里散发出来。他手上的汗毛树苗般生长在毛孔里,因风的梳理朝同一个方向倒伏。

“请问您想买哪一款手机?”董葡萄觉得这话不像是她说的,那只长满粗重汗毛的手,似乎还有待进化。男人小眼又是一眯,就像遇到强烈阳光。

董葡萄与他素不相识,这令她难为情,尤其是一张阔嘴的笑,使难为情的面积相应扩大。那只毛茸茸的手好像探进她的心窝,轻重适宜地将心捏握了一下,似乎有汗毛残留喉咙,刺痒令她想吐。董葡萄才十九岁,面色干净,如雨后的水果,眉毛从来没有修剪过,头发也不曾烫染,又黑又直,如修女的头巾披盖,使她看起来十分贞洁。事实上,董葡萄已经与好几个男人相处过,但没有一个能解决她父亲的工作问题。父亲是个钳工,下岗后一直在成都晃悠,成了董葡萄的心病。

一个同事在为顾客讲解手机功能,声音从董葡萄与鲨鱼嘴中间穿过,身边来往的人如海草拂动,深水底水波微漾,橱柜里的十几款三星手机,这些美丽的珊瑚礁,光芒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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