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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127)

男人脑袋凑近玻璃台面,伸出一只敦厚的食指,指向那款价格五千元的手机。

董葡萄手如百爪鱼,伸进柜台钳住那款手机迅速递到男人手中。董葡殉卖手机,根据销售额获得的提成是她的主要工资收入,这就是她每天口干舌燥的原因。明知道别人买手机就如贪心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常用的也不过几人,有些功能一辈子也用不上,董葡萄还是一口气说出了手机的二三十种优越功能,与其说她在证明这款手机的超值,不如说是暗示男人识货。

“就买这款,开票吧。”男人说道。男人拇指同样敦厚,它在键面反复跳跃,如他的身体一样轻灵,从中可以看出他曾经翩翩少年,也曾清秀挺拔,丝毫不为一身好膘所累。

“真的?”董葡萄一激动,话听起来倒像是劝男人慎重。

“就买这款,开票吧。”男人的话和庞大的体积一样真实。

事实上男人的重复是多余的。董葡萄根本不需要确认,眨眼间就将写好的票据递给

天河北与龙口西交界路口的红灯时间是一百九十九秒,手机店前面的道路总有一条车龙。一百九十九秒很长,在等待中尤其长,遇到上下班高峰期,可能要等上三个一百九十九秒。这时候董葡萄总是幸灾乐祸,很高兴其间没有一辆车属于自己,倒是乐意认识某个车主,父亲今年都四十二了,他的工作得指望这种有能耐的人。搬运工好找,董葡萄不愿父亲受苦;当保安虽年纪大用人单位不要,除非上面领导亲自安排,但董葡萄至今无缘认识领导。

董葡萄懒洋洋地擦拭柜面,睃一眼门口,车挤了一街,人在车丛中穿来穿去。她看见一个中年妇女,长得很像她的母亲,肤色很白,面相和善,穿着也不土气。可惜母亲前些年病逝了,紧接着父亲下岗,和谐的日子竟一去不复返。董葡萄禁不住眼眶一热。前年,为了让弟弟上高中,董葡萄不读书了,来到广州打工。父亲先是惋惜,接着叹息,交待董葡萄,站住脚跟后,给他谋个差事。如今董葡萄脚跟是站住了,熟悉了广州,相对小安稳,父亲的工作仍是渺茫。

董葡萄想起一个星期前的那条鲨鱼,面目不算可憎,挺出的肚皮可以宽容,眼小聚光,嘴阔吃四方,至于那只长满顺风倒伏的汗毛的手,完全可以当宠物来抚摸。董葡萄有少许懊悔,鲨鱼连续三次朝她眯眼瞄准,她都没有挺起胸来当靶子,像他这样的人,理当去主动勾引。如果总是错过这样的机会,父亲的工作就不可能有解决的时候。董葡萄也懊悔没让鲨鱼留下电话,只怪当时部门经理目光炯炯,在旁边游来游去。

经理递给董葡萄一张价格标签。鲨鱼买的那款手机开始降价。董葡萄换好价格牌时,鲨鱼出现了。他阔嘴微张,身体一摆,从门里游进来,门框产生了波纹,水从两侧退去,显得他皮肉光洁滑溜。橙色t恤纳在浅灰色裤腰里,亮出皮带扣上的鳄鱼商标。这情形董葡萄没有想到水桶箍,也不管那箍儿是否扣在腰上。只觉得太阳刺穿云雾,眼前一缕强光,心里一暖,根本没察觉自己笑得很开。

鲨鱼气喘吁吁,额头冒汗,也扯开一张阔嘴,好像密实的肉团突然裂开一道豁口,且因嘴唇丰厚,翻卷中显得浮肿。正是这两瓣肿肉间,挤奶般挤出乳汁般温暖的白色声音,他说手机有毛病,爱死机,或者自动关机。

他温顺得像个病人,坐在柜台前的转椅上,仰望董葡萄时脸色虔诚。

董葡萄将手机检查一遍,症状与鲨鱼说的一样,于是请鲨鱼稍等片刻,她去请示经理。

十分钟后,董葡萄回到鲨鱼的视线,给鲨鱼换了一个新手机,并一再道歉给他添了麻烦。从鲨鱼的表情看,他很乐意发生这样的麻烦。店里的空调冷气很足,他已是气定神闲,摸出一个金色名片盒,并抽出一张,从t恤口袋里摘下笔,新添了手机号码,最后才问董葡萄什么时候有空,他要请她吃饭,或者洗脚。

原来鲨鱼名叫唐顺之,括号总经理,另有数排头衔,董葡萄看不明白,只觉得很了不得。总经理算是领导级别了,安排人谋份差事,随便吩咐下面的人就办了。董葡萄眼睛盯住“总经理”,拔不下来,心悄悄地炸开了,像颗含糖的爆米花。

体育东路知道吗?你走过来十分钟左右,叫炳胜酒家,广州老牌子,这里的菜很有特色,保留了传统的粤菜风味,又创新与变革出一种新粤菜系,味道极好,什么脆猪皮,老火王八汤,清炒怀参,吃的喝的都美容润肺,强身健体。唐顺之似乎担心董葡萄不来,在电话里做了很长的铺垫,紧接着一阵乱七八糟的粗犷笑声,就像碟碗摔到地上并且碎裂。

董葡萄不知道包间里有多少人,但肯定还有别的总经理。她太高兴,一高兴就说不出话。唐顺之把她的无声当作矜持,他给这种矜待更高礼遇,问是否需要开车来接她。董葡萄说不用了,很近。

出门天仍是灰雾蒙蒙,车尾排出的废气凝结在头顶,因为楼字间密不透风,它们就如一团死水,遮蔽了星星、月亮和云彩。唯有天河北路那个一百九十九秒的漫长红灯,茫茫夜海中引航灯般耀眼。车如水一样淌过绿灯,巨大的噪音近乎无声;董葡萄侧耳细听,仍是无声。她的耳朵对这类声音已经麻木了。

按唐顺之说的上楼左拐,推开“十三行”包间门,果然有四五个男人在座。男人浊物,把小包间搅得尤如外面灰雾蒙蒙的死水,各自的面孔模糊不清。董葡萄木头木脑,以为走错,唐顺之站起来,叫葡萄,很熟络,像是喊服务员“上菜”。这种亲昵令董葡萄有点难,为情,当其他眼睛和奸笑都朝她抛过来,她脸都红了。她不知道怎么坐到椅子上去的。左右两边都是陌生男人。餐具摆好了,茶杯满上了,铺开的红餐巾把她的脸映得更红。他们用粤语说了几句什么,笑得像一群老鸭子上岸。董葡萄听不懂,倒觉得屋子里十分静寂。墙上有几幅小型的山水国画,镜框玻璃擦得很干净,对面男人那已秃的后脑勺临时描在框里,像只空碗。董葡萄目光顺势滑落一尺,与秃脑勺的主人四目相交,感觉群蝇乱舞。

唐顺之哇哇介绍在座。被夸张了能耐的李老板、徐经理意满志得,吐出了今晚最漂亮的烟圈,不失为中年男人在小姑娘面前的某种失态。唐顺之将秃脑勺留到最后隆重推出,说这位是张家玉,张董,不是装懂,我的铁哥们,真正的山东汉子,两家大型企业的头头。果然都是有头面的人物。董葡萄一瞥镜框中的空碗,心是满的。

开始吃饭。多种情状表示,董葡萄来之前,他们已经谈过了有关合作方面的正事,并且很理想,很愉悦,彻底放松了进入插科打诨的环节。

第一道菜,每人半边木瓜,黄皮红瓤,一窝汤水。唐顺之说是木瓜粉丝。董葡萄觉得不像平时吃的粉丝,知道是鱼翅后,哑惊。从前将香港与遥远的天堂划上等号,对鱼翅燕窝的认识也是一样,没想到能吃上它。她的舌头试图描述鱼翅的感觉,除了滑溜和一点鱼腥,算是淡而无味,远不如甘甜的木瓜。

“小姑娘是哪里人。”“成都的。”“呀,是成都粉子。怪不得。”“葡萄,名字有来由吧。”“我妈怀我时只爱吃葡萄,我爸妈没文化,随便给我取名。”“很好。很水灵。”

聊得马虎潦草。董葡萄只记得镜框里的空碗就是张董。空碗早就替代了那幅国画。她低头吃会儿东西,抬头时就望着那只空碗。张家玉以为董葡萄看他,报以慈祥的目光,后者没有任何反应。服务员不时过来换碟,添茶。过一会儿,唐顺之要董葡萄替他向各位敬酒。董葡萄肚里装着刚吃下的鱼翅、醉虾,还有其他古怪的东西,感觉很好。她感觉很好地说不会喝酒,唐顺之说你没出世就吃了那么多葡萄,喝点葡萄酒没问题。董葡萄听见心里说,如果父亲的工作不是问题,喝十瓶她也愿意。她笑起来,温顺地各敬了一杯,心里踏实了许多,眼睛也熟络起来,像看自家人一样环视在座。他们对她挺客气,默认她是唐顺之的马仔。她倒是一眼看穿了,这顿生意饭并没有朋友之间的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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