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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132)

天大亮之时,阿良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季节更替如褪换衣裳。红淡了,绿浅了,水瘦塘枯。田野稻谷青黄不接,色彩错杂不纯。村庄寂静,鸟雀低飞。几缕淡云残缺,犹如巨大天空撒开的裂口。风的舌头舔过去,树颤抖,水展颜,惟人无动于衷。采微肚子挺得厉害,脑袋显得更小,脚肿得穿不下鞋,但这并不影响她的日常劳动,她照样在田边锄草。擦擦汗,望一眼自己家的茅屋,嘴上硬壳样的死皮她也不撕扯了,让它们自生自灭。采微仍是像棵树一样静,连笑都是哑的。采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话,心里揣测阿良几乎每晚都摸到她的房间来,不知道采微是否知道阿良做过的事。阿良的做法曾使采西伤心,而后来她竟等他夜访,她又觉得羞耻。她盼望快点嫁出去,这是惟一的办法。

谷子黄时,天更凉了,常有浓雾锁住村庄,被遮蔽的太阳散发钝锈的浊光。阿良的脾气好像风湿,天气一变就发作,也不管采微快生孩子了,逮住采微便骂。他越来越懒惰,农忙时节一过,就穿好鞋袜不再下地,像只猫,大白天睡觉,夜晚时屋里屋外走来走去。于是阿良长了一身幸福的膘。但没几天添了一件乱事:采西怀孕了。采西自己不知道,还是夜里阿良告诉她的。阿良感到棘手,采西倒是平静,没有惊慌,也没有主见。阿良要采西自己到县里去堕胎,采西不愿,她一没钱,二不懂去县里的路。于是阿良说那我就做别的安排。

晚餐时媒婆拎着两条短腿,春光满面地来了。阿良叫媒婆一块吃饭,吩咐采微煎两个鸡蛋。媒婆扫一眼桌上的青菜萝卜干豆角,摆摆手说道:“我一天马不停蹄折了个来回,真是缘分啊,上回张角相中采西,暗地里一直在等着呢,他想尽快娶采西进门。去芷湖口的卵石路修得真好,下雨都没有烂泥巴,手扶拖拉机嘭嘭嘭转眼就开到了。”采西嘴里嚼着干豆角,什么话也没说。采微问他们想几时娶亲。媒婆说张家结婚的东西早都准备好了。阿良就说:“采微过不多久要生孩子了,紧接着要秋收,够忙一阵的。”媒婆笑眯眯地说:“其实张家就想月初娶亲,怕你们不肯,托我试探试探。看来两家意愿相同,我明天再跑一趟。”

没几天,张角就带了彩礼过来把婚事定了。采西出嫁的前天,采微背着一筐蔬菜去镇里卖,回来时肚子痛,一支烟的工夫,在路边就把孩子生了。于是,采西出嫁无一人送亲。男方来了三四个接亲的,简单吃过饭,挑起木脚盆木马桶就起程了。采西走在前面,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髻,脖子显得更细,仿佛用手指头一掐就断。身上的新衣,是父亲给采微结婚时添置的,红底红色隐花,刚从箱底里翻出来,有几处褶皱。采西流了眼泪,回头见阿良站在屋门口,两只眼睛都是萝卜花,心里发寒。

渡河时没见到阿放,摆渡的是阿放的父亲。采西想问点什么,终没开口。上了岸,见船泊河中,河卧堤间,两岸杨柳低拂,想起每次渡河,阿放总看着她笑,他为什么不托人来提亲。一口气又走了七八里地,到了茫茫的大河边上,河水一年四季混浊不清。渡过大河,再往下走十五里,到芷湖口,已是下午四点多钟。采西是第一次见到张角的家,住得很偏僻,房子并非媒婆描述的那样红砖青瓦,倒是有几片破砖瓦压在屋顶的茅草上。除了木格子窗上糊的红“喜”字,屋里也没几个人,喜庆的气氛与从家里出来一样淡。

芷湖口景色大不一样。房屋稀少,都用泥砖砌成,远看仿佛建在水上。村里到处是湖泊,芦苇和笔直的水杉树长在湖边。屋前搁着残败的烂渔船,船边搭了些破衣服,或者晾一盆干菜。泊在水里的渔船偶尔升起炊烟。没有茂密的竹林,色彩以浊黄色为主,没遮拦的风总是比别处来得猛烈。

采西结婚前过男人,张角很快知道这个事实。张角感觉自己被坑了,耿耿于怀,脸色黑得像包青天。至于那个男人是谁,采西不说。张角每天闹别扭。他心疼那些彩礼,早知道娶的是个破烂货,就不必那样破费了。不过采西很卖力的过日子,里里外外悄没声儿收拾得很有条理。张角内心的疙瘩似乎淡化,常在外喝点小酒打牌赌点小钱,努力表现一个有老婆的男人的尊严。

张角萝卜花眼睛几乎就是一只假眼球,采西尽量避开它,视线只在他嘴巴以下的地方停留,就这使她显得更加低眉顺眼。采西常独自在家,无事可做时便做一两双草鞋。这个手艺活是从父亲那儿学来的,因手打起血泡也挣不了几毛钱,父亲情愿离家出去打莲花落。采西纯粹是为了消磨时间才操起这门旧手艺。

春天的时候,屋子里挂满草鞋,等天气再暖和一点,就可以挑出去卖了。

采西的肚子很快大起来。有经验的老妇女一眼就看出了其间的蹊跷,并拐弯抹角地暗示张角。张角起初以为肚子大有双胞胎的可能,经人一说,回想起整个过程,亦有了疑心。张角便问采西怀的是不是野种,采西只是哭。那种哭法可以做多种理解,孩子是谁的,只有采西自己清楚。张角还算厚道,被采西哭得一塌糊涂。这件事终究比处女膜更加严重,张角一时半会儿又难以释怀,又不能剖开采西肚子看个清楚,心里憋闷。

打鱼草是采西每天要干的活。背个空筐,走过一个湖泊又一个湖泊,找到茂盛的草地割草,满筐后返回,把草倒在鱼塘里。如果张角下了牌桌,会过来看鱼吃草,检查鱼是否长了,有没有人偷鱼。或者对着鱼塘撒泡尿,说给它们加餐。

倒完鱼草挂好空筐,采西发现张角在家,准确说,是在床。床上另有一女人,采西不认识,生得年轻貌美,不慌张,反倒朝采西一笑。采西不知进退。张角递给女人两块钱,女人便穿好衣服走了。采西这才说道:“两块钱,可以吃一餐肉。一个月没沾猪油,肚子里空得慌。”张角恼羞成怒:“猪肉喂狗也比喂野种强。”采西又说:“这女的长得蛮好看,要是不用花钱就好了。现在猪没饲料吃,田里要化肥,耕地的牛工钱没给,还欠着卫生院的药费。”张角不爽,最近他越来越肯定采西是带着野种嫁过来的,索性揭采西的老底:“刚才这女人谁给钱,她就跟谁睡觉,但她攒钱是为了给丈夫治病,男人跟她睡觉是对她家提供帮助,属救死扶伤。她不是骚货。你呢?你为什么和别人睡觉?你被多少人睡过?”

采西舀了一瓢凉水,刚喝上一口便连瓢带水掉进水缸,水缸里的她被砸得摇摇晃晃。她双手抱着腹部,慢慢踱到灶边,动手涮锅做饭。张角骂了一句“瘟猪子不吃食”,嫌她吵架都不痛快,恨不能一脚把那野种踢下来,又怕万一踢中了自己的种,不划算。

远处的人看见这个屋子里升起的炊烟,是温馨宁静的,日子从烟囱里冒出来,井然有序,消失在无穷的天空。

三伏天,采西跌一跤,生下一个女儿。采西身体弱,骨盆窄,那孩子又是腿先出来,母子俩都差点送了命。到底是早产还是瓜熟蒂落,张角不知道,中年得子,乐也不是,悲也不是,抱着孩子横竖看不出像谁。以后每天反复端详,好似鉴别古董,有时能端详大半天,在外人看来,他是对孩子爱不释手。神情肃穆地过了一天又一天,孩子满月的时候,张角终于看出端倪来了。

“说,到底是谁的种?”张角吼。“你的。”采西抱紧孩子。无论张角怎么问,怎么凶,采西都这么回答。采西的回答不能证实张角的判断,他对孩子的态度时冷时热,时爱时恨,有一次差点要将她淹死。

采西在家,张角也会把女人带回来。那个女人也懂得“薄利多销”,优惠主顾,价钱由每次两块降至五毛,偶尔惠赠一次。每次见女人来,采西便抱着孩子呆在别的房间,悄无声息,等女人走后才敢四处走动。有一天张角不在,女人来了。采西没有丝毫敌意,只说张角不在家。女人说:“我是来找你的。”采西一惊。“我叫胡梅。”女人递给采西一小叠零钞:“我丈夫已经死了。这些钱都是张角给的,还给你。他已经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他说不会养一个野种。我比你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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