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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138)

劲风将桑桑往前推了一步。乌获君站起来,裤子皱得一塌糊涂。桑桑不说话,低头开了锁,“吱呀”一声推开了两扇木板门。乌获君跟进来,屋里比外面更冷,像一个潮湿的洞穴。桑桑径直到了自己的房间,打算把火箱点燃烤火,从进门起她一直在哆嗉。她不知道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她拿走烤火的小棉被,打开火箱盖,正准备取出炉子生火,乌获君制止了她,他的手搭住她的臂膀,一使劲,她整个人就被扭过来,并且脸部朝他。

她被迫看着他,他成熟了,英气逼人,令她羞愧难当,她感到爱像一只马蜂蜇痛了她,低声说道:“是我对不起你,我结婚了,我写信告诉过你,你那时正好调到东北,也许你没收到。”乌获君说他收到了信,不管她有没有结婚,他仍然爱她。桑桑在乌获君的怀抱里颤栗,一瞬间便抹掉了李阔朗以及过去的生活,回到当年与乌获君相爱的情景。同样,她在乌获君怀里清醒过来,并且为自己的身份感到自卑与惭愧。

桑桑双脚冰凉时,很自然上了那张黄杨木做成的三滴水床,盖上被子取暖,她突然想起鲁一同那个老男人,那晚上母亲在床上哭,鬼魂一样的脸。

乌获君坐在床边,冷得双腿麻木,勉强扯了一角被子搭在膝头,鞋里的脚如浸在冰水里,不得不踩住踏板暗暗使劲。屋外的风奔跑喧嚣,有瓦片落下来摔碎了,桔树摇得比卵石还响。桑桑知道他冷,起来帮他脱鞋,他自己弯腰解了鞋带,犹豫片刻,慢慢地脱下来,露出军绿色的袜子。

他们很奇怪地歪在一起。桑桑说到窗外的杨柳,春天淡黄,夏时翠绿,现在看上去灰枯,春天一来,又活了。乌获君说爱情是不死的。桑桑说,一枯一荣,绿还是去年的绿,柳已不是去年的柳,添了新枝,一切都不同了。乌获君说但在他看来仍然很美,也许更美。桑桑眼泪流下来。乌获君用手臂把桑桑圈在怀里,表示他依然爱她,要娶她,要她做他的妻子。桑桑心里一阵兵荒马乱。

后来他们脱了外衣,再然后脱了内衣。桑桑在乌获君怀里颤抖。结婚几年了,她才发现,原来男人是这种味道。

天黑前,桑桑沿着兰溪河长堤往市里走,身影灰蒙蒙的一团。

穿过兰溪镇时,桑桑又看见了鲁一同,一副衰相。

白草地

01

二月的早晨,发生了一件蹊跷事,我的眼睛突然变得白多黑少,并且显露凶光,打个比方,当你与一条狗狭路相逢,狗便是拿这样的眼神瞄你。我盯着镜子看了片刻,只见两粒小黑豆泡在辽阔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白中,毫无神采。我抿紧嘴,垂了头想着什么缘由突然变成这副被逼急咬人的样子。我脾性虽暴但善于克制和忍耐,平时没有积怨,也没有抑郁症,我活了三十年,算不得坎坷,父母离婚时我还小,他们搞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不至于影响我的成长。我承认我缺少天资,有各种显而易见的怪僻,但还是考上了大学,马马虎虎地念完,到异乡找到了自由,在工作与失业交替的瞬间,与一个不咸不淡的女人结了婚,她就是我的老婆蓝图。我当然知道她也曾甜酸苦辣有滋有味的,只不过到我这儿便进了不咸不淡的境界。这又何妨呢,说实话,甜腻辛辣我也受不了。她有一副难得的安静脾气,我甚至不能分辨她的满足与未满足,她总是微笑着擦拭身体,套上睡衣,呼吸平稳地进入梦乡,不忘与我手指相扣。从结婚那天起,我就感到已经与她生活了一百年。对于我这样的男人来说,她是无可挑剔的,容貌、素养,操持家务有条不紊,对我的照顾不可谓不周全。

说到她我总是忍不住要详细些,她是丰满的,脸庞圆润,是人们说的那种旺夫相,她睡前吃苹果,早起喝盐水,午间小睡,生活十分规律。她学的信息管理,在机关混着。前不久的《南方城市报》上有则意味深长的小新闻,某某局的厕所下水道堵塞,维修人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通出一大堆安全套,可见机关清闲也不好过,大家都需要找点乐子。蓝图的乐子是经营淘宝网上的服装店铺,她很快赢得了五钻级别的好声誉。当然,生活中她也是个有信誉的女人,比如,遵守我的规定,不再与从前的男友联络,不和男人单独吃饭喝咖啡,等等。

至于我,在外企做了三年的sales,每天要打七八小时的电话,憋尿,忍渴,寻寻觅觅,为得到一张订单磨破嘴皮,有时两只耳朵都被话筒堵住,下了班脑海里苍蝇嗡嗡乱飞。不过我真是生不逢时,房价一路飙升,每平米二万五,首期要三成,少说也得三十四万,每月还贷加本金要付七八千,入不敷出。当房奴无望沦为租客,还欠着蓝图的婚戒和婚纱。黄金白银买得起,但蓝图要钻戒,多少克拉不计较,非要有一粒夜里都闪光的石子儿,如果我不想让她等,就得拿把玩具枪去抢银行。我没有时间拍婚纱,片刻都没有,我出门时蓝图没醒来,回来时她又睡着了,基本上忘了夫妻间的那点事儿。资本家不管你的死活,更不管你的性生活,新婚没假,奔丧不批,你只是他们的牲口,他们的狗,你得每天转动,每天守着电话,不管是逼良为娼,还是明争暗抢,弄到订单赚到美金你就是骨干你就是人才,你被提拔了,公司会表现仁慈的一面,请你携家眷去国外度假。我也梦想带蓝图去欧洲去美国,盼了几年,老夫老妻了,大门没出,远门没涉,婚妙戒指蓝图也没再提过,我想是无所谓了吧。

望着占了半壁墙面的镜子,饶是我从容镇定,仍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绝望扑过来,那是怎么恐怖的眼神啊,随时要癫狂发作的。我慢慢想起昨晚的事,我请福斯公司的采购——我们通常说buyer——多丽吃饭,她的英文名是don-na,在这里我想叫她多丽。多丽带了自己珍藏的茅台,酒过三巡,她甩出一句埋藏心底的话,说我的眼睛令人柔肠寸断。她的意思我早就明白,只是佯装不知,这类暧昧的暗示我遭遇不少,尤其是四十上下的女人。我知道多丽还是一位诗人,在福斯公司的内部刊物上歌颂过祖国,也为爱情伤感,她对我胸口发热母性大发,是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不过时至今日,我与她之间的交情,已经不需她母性荡漾了。我有一次喝得胃出血,一次酒精中毒,两次住院之后,我们建立了牢稳的伙伴关系,算得上哥们。别那么不屑地看我,我也憎恶酗酒的德性,发誓戒了这祸水,但干了sales这行,也算半个公关,不沾酒色,难道学魏晋文人雅士扪虱清谈?甭说我狗嘴吐不出象牙了,就福斯公司的小姐先生,明摆着也是酒肉之徒,全是现实主义流派,八九不离礼品红包回扣的主题,连这点都看不明白,就别谈什么销售艺术了。并且还要豁出一条贱命,死乞白赖、嘴上抹蜜、当乌龟扮王八将对方衬托得尊贵体面,尽管得到的只是福斯公司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小订单,那真他妈的就像是一个性感美女只是远远地向你抛了一个媚眼,对于饥饿的胃部或者真诚的性欲来说都是无济于事,可仍是够入上下激荡一阵子的。尤其是面对全球金融危机,经济大衰退的二〇〇八年,倒闭、裁员、治安混乱人心惶惶的现状,当你一天看了十八个小时的电脑,寻料、跟单、回邮件、写申请、填表格,满脑子数据型号,白忙一天累得像条死狗,猛然获得一个美女的媚眼——纵然她在千里之外,你就没法不感谢一条牙缝了,它代表着无穷的希望。

平时我酒性上来就想听玛雅的声音,玛雅是个五官精致的小脸娘们儿,带点重庆的香辣味,说来话长,迟些再表。眼下我必得先仔细梳理昨夜的事情。唔,茅台酒,多丽带来的,味道实在特别,虽一闻便知酒假,不过入口不错,余味香醇,显而易见,做假的人下了诚实的功夫。多丽殷勤劝酒,双目有神,我说的就是她的牙缝,我直觉她是吊着我的,她在一张一百k的大单后面放了一根长线。女人的矜持,有时是装,有时是千真万确,但具体到多丽,就有点含混不清了。这晚我同样不拂她的意思,反正喝高了就是废人,浑身软塌。不过我醉得蹊跷,没有经过熟悉的步骤变化,我没给玛雅打电话,径直就倒了。睁眼时人在酒店客房里,多丽抓着我半解的皮带,裸着平坦的胸脯,疤痕闪亮,你可以将之看作一张闪亮的百k订货单,只消伸手深情地抚摸,手指头便能感觉到美钞上面本杰明·弗兰克林凸起的五官。不幸,我被那比镁光灯还耀眼的伤疤刺痛了眼睛,脑海里一团浆糊,我流着带有谴责意味的冷汗,失魂落魄地逃了。兴许是手脚并用,半截皮带拖在地上,皮带扣与水泥地面擦出刺耳的声音。多丽某次慨叹人生时曾有所暗示,我从未意识到她丢了rx房,天哪,我与她那双宝贝素未谋面,也免不了很有人情味地替某几位与之有瓜葛的男人惋惜,想到生活索要你的青春,也要你的rx房,到最后都是连人带毛打包塞进火葬场里烧窑,真是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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