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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148)

然而,找个同伙本身比去税务局商量难度更大,如果说去税务局是小题大做,在楼里找个同伙就是没事找事了。冬莎姑娘住的时间不长,平时在楼梯遇到人,也只是闪出道来,从没敢迎头微笑。楼里的人很从容地擦身而过,眼角的余光都不曾扫冬莎姑娘。冬莎姑娘觉得他们是在壳里的,并且永远不会破壳而出。他们的衣服和皮肤是一层坚硬的表皮,没有温度和颜色,她听见风削过硬壳时刻薄的声音。她想,即便是她用铁锤砸开了他们的壳,说明自己的来意,他们的壳里定套有另一层壳。她甚至都想到了邻居怪诞的眼神,像荒山里的一口洞。

冬莎姑娘尚在矛盾当中,摩托车却消失了,连续几天没有露面。去税务局或者找个同伙这样的事情自动隐退,冬莎姑娘松口气,这两个想法把她憋坏了,但是,一个新的问题立即缠上了她:摩托车是否从此不会再来?如果不再来,意味着冬莎姑娘的生活面临新的调整,这种调整将是主动的,肯定不会像摩托车突然改变她的生物钟。在不知道摩托车不来的确切原因之前,冬莎姑娘觉得生活里始终潜藏着一种危险——摩托车将如一头怪兽,埋伏在深水中,会对她发起出乎意料的攻击。冬莎姑娘心里七上八下,做了多种猜测,最大的可能是生病了。生的什么病,是绝症还是小疾,这很重要,绝症意味着他将永远消失,小疾则表示摩托车声音很快就会继续。她曾痛恨那声音毁了她的清晨,诅咒过他被车撞死,把他的摩托车轧成废铁。现在她后悔自己嘴巴太过恶毒,甚至在为他祈祷了。

障碍物的消失变成了新的障碍,生活被划走了一块似的,冬莎姑娘要把那一块找回来。她开始有意识地在街上晃荡,耳朵分辨那辆摩托车的声音,眼睛寻找没少长肉的结实下巴壳。从街头到巷尾,东张西望的冬莎姑娘似乎迷了路,拉客摩托车蝗虫似的围上来,冬莎姑娘像诱饵被扔到水里,每条鱼都想把她吃进自己肚子里。

“小姐,想到哪里?”他们把摩托车的油加得呜呜响,一副立即出发的势头,眼神在冬莎姑娘的身体上打滑。

冬莎姑娘不说话,兀自面无表情地拿眼瞅人。太阳晃眼,他们都戴着头盔,都没有结实的下巴,摇摇晃晃的都一个样。冬莎姑娘要寻找的那个人因此变得独特起来,就像降落伞在天空绽开,似云,却和云不同,她要找到他的愿望更加强烈。

毒日头正当午饭时分。冬莎姑娘被烤得口干舌燥,身体枯得要着火,眼见白花花的人群和倾斜的建筑物,都荡起了水纹,恍惚间,冬莎姑娘觉得她在寻找自己的爱人,忽然柔情满怀。她甚至摘掉了他的头盔,他神情俊朗,两眼含情。每天清晨他孤身穿过卵石小路,那短暂的一分钟,现在已充满了她的整个生命,她在为他奔走,她想他其实也将她寻找,她和他是这个城市的两个孤魂。

正是在这个时候,冬莎姑娘的包被抢了。她感觉肩头一松,一辆摩托车擦身而过,后座的男子抱着她的包,还回头朝她得意地笑。

暂不表冬莎姑娘如何受惊,单说她那一愣,竟然满面春色。她眼里的光线霎时黯淡柔和,仿佛某个如水清晨,毛茸茸的太阳尚未破壳,摩托车嗵嗵嗵从窗户底驶过。冬莎姑娘拔腿猛追,摇着手,嘴里喊道:“嗳——你——”像呼唤久违的恋人,所有人都看见冬莎姑娘脸上放射喜悦的红光。

摩托车眨眼就不见了。冬莎姑娘“嗵”地撞上了一根柱子,抬头看见黄色警告牌上两行竖字:“防止飞车抢夺,请走人行道路。”

冬莎姑娘工作的社区小商店二十四小时营业,热食冷食零食日用品书报电话卡创可贴避孕套等杂碎而嗦,深谙生活的细节之道,奉献一种近乎体贴的伪关怀,获得巨大的生命力,这种小商店在广州到处生长。

冬莎姑娘心情悒郁,像个细胞从小商店里分离出来,在街边停了一阵,浮过马路,然后又漂回来,有一定速度地向相反的方向游去。冬莎姑娘突然相信在某个地方能找到那辆摩托车,那个人,她有点激动,感觉到幸福的冲击。一路上不断问路,被几根不同的手指头引向菜市场,大门两侧的摩托车排成一溜,很脏,分不清是泥巴还是锈色,每一辆车对冬莎姑娘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她半躬着腰,几乎是蹑手蹑脚地靠近它们,仿佛面对一群栖在枝叶上的蜻蜓,怕不小心惊飞了。她与它们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一会儿凑近脑袋,一会儿又退开几步,无法对任何一台摩托车下结论,她不免为此苦恼。

瘦高的治安员早已看出冬莎姑娘神色诡秘,他厉声质问,冬莎姑娘便挺直了腰,撒了个谎,说她家的摩托车被偷了。治安员笑起来,他以为冬莎姑娘想偷车。他讨好地准许冬莎姑娘更近些看,甚至可以用手去摸。冬莎姑娘瞟他一眼,不领情,径直进了市场。

仿佛一群蜜蜂突然炸开,千万只喇叭在同时广播,冬莎姑娘眼前一盲,耳朵也听不见了。然后她听到具体的吆喝以及亲切的呼唤:“靓妹,买点什么。”女人嗓门粗大,自鸣得意,渲染自己的冬瓜或者辣椒比别处新鲜。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冬莎姑娘是紧张的,站在过道中间,两边一长溜摆得整齐鲜活的蔬菜昂首挺胸,冬莎姑娘仿佛检阅的军官,不由得也挺了挺胸。不过地面脏污,她的脚要闪过黄叶烂菜之类的障碍物,这使她走路的姿势显得滑稽。冬莎姑娘眼睛不看这些红的绿的黄的紫的蔬菜,专看卖菜的人,找一只年轻的、没少长肉的下巴壳。她有个想法:摩托车停在外面,人必定是在里面忙活的。于是,有人把冬莎姑娘当成一只廉价的“鸡”,到市场觅食来了。个别妇女十分警觉,立刻把自己的男人盯紧了,神色清高,甚至不屑于把菜卖给冬莎姑娘。

转到猪肉摊前,只觉刀片银光闪闪,人的脸上油光可鉴,仿佛马上要滴滑下来。猪血猪肝猪心猪肚子猪腰子一溜儿铺开;五花肉一条条分量相近;铁钩上挂了上等的排骨,漂亮的广告;剔尽了肉的骨头成堆,卖得比肉要贵。冬莎姑娘不想买肉,却愣在肉面前——那些手挥屠刀剁骨头的,都有一个结实的没少长肉的下巴壳,她甚至将他们一一戴上头盔,跨上摩托车,分别开过那条卵石小路——可惜不能听到摩托车的声音,否则她立刻就能做出判断。

买肉的人太多了,冬莎姑娘被挤出肉摊。对面卖的是长翅膀的,所以关在笼子里。湛江鸡、清远鸡、本地三黄鸡、江西鸡、湖南鸡、四川鸡、乳鸽、山雀、乌鸡、鹌鹑……羽毛在飞,鸡屎鸟屎的气味在飞,卖鸡的唾沫在飞,他脚上的雨靴提醒了冬莎姑娘,她要找的那个人,似乎也穿着雨靴。卖主拎起一只鸡,麻利地翻开鸡屁股,朝冬莎姑娘眼皮底下一伸,鸡咯咯咯咯十分恐慌,冬莎姑娘也吓得退了一步,不知道卖主是为了证明那是只年轻漂亮没生过蛋的母鸡。

依旧是六点钟就醒了,窗外还是一片青色。冬莎姑娘并不起床,她期待听到什么,照例只是失望。如是又过了几天,冬莎姑娘渐渐撇开了这件心事,确信摩托车不会再来。下这个结论的时候,正下着绵绵秋雨,她添了一件秋衣,感到一阵快活,就像被抢包时,肩头突然一松。想起前段时间自己的行为,觉得荒唐,怎么能干那样的糊涂事。眼下生活回到开始的安宁,她不由得又咒骂了那摩托车几句,是快乐的咒骂,心里并不真恨,她是真的快活的。她已经熟悉了周围的环境,结识了新的朋友,常常光顾的附近居民会和她聊天,隔壁发廊的人时常叫她“锄大地”(一种扑克牌),管理处的几个保安员喜欢跟她开玩笑,其中还有些暧昧和暗示。

不过,生活似乎是有意逗玩冬莎姑娘,她“锄大地”到深更半夜躺下,正睡到流下幸福的哈喇子,就被摩托车声音粗暴地捅醒了,仿佛有人在耳边用刀片刮玻璃,她感到地板在颤,窗户在抖。冬莎姑娘有点惊喜,惊喜像盆凉水,令她浑身一激灵。忽而又觉得惊喜是不对的,扰人清梦,应该被厌恶与嫌弃,于是她心中涌出一阵烦躁,烦躁像一条百足虫往心的深处爬动,她感觉它的爪子在用力嵌入,细密的、游走的疼与痒。她仰天躺了一会儿,咬牙切齿,怀着怨气又睡过去,并开始做梦,梦见自己坐在摩托车后,环抱着她男友的腰,去半山腰看他们新买的房子。冬莎姑娘幸福地贴着男友的背,摩托车的声音变成男友的歌喉,一路高唱着,飘过青山绿水。这时冬莎姑娘闻到一股血腥味,这股气味正是从男友的身体里散发出来,她吓了一跳,才想起男友是个杀猪的。摩托车越往山里开,天色越暗,风飕飕地吹,冬莎姑娘冷得发抖。男友说声到了,一只脚踮地,撑稳了车,冬莎姑娘看见新房子原来是一个巨大的坟堆,她已被装在摩托车后尾的筐里,男友正朝她微笑,鲜血从他牙缝里冒出来,淌过他结实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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