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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15)

何波看着心依哭泣的背影,讷讷地独自站立。半晌,他默默地走到心依身边,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一声不吭,抱着心依进了她的房间,两分钟后他关上心依的房门走出来。车钥匙放哪里了!何波阴沉着脸,他的眼睛很大,填满了压抑的愤怒。我已经明白,一座火山要爆发了,如果我有一点人性和理智的话,我肯定交出了车钥匙。但我偏偏丧失了这两样东西。我把何波的这种态度视为挑衅,一贯以胜利告终的我当然不会因为何波的愤怒而轻易妥协。我要用车。我瞟他一眼,毫无表情地回答,我的声音冷得让我吃惊。我操!老子自己的车送自己的女儿上学校都不行?!他妈的,老子还是不是个男人?何波头一回发火骂人,像一头愤怒的狮子,龇牙咧嘴,恨不能一口把我吞下。我根本不怕何波。如果这时候我交出钥匙,也许一场风波就平息了,可我偏不是半途而废的人,我就是错,也要错到底。我故意装得很平静,以显示自己的修养,衬托何波的野蛮。我轻蔑地瞥他一眼,扭身进房间,并把门反锁了。我听见心依在另一间房里哇哇大哭。

我刚把身体靠上床,就听到何波踹门。我知道就算他把脚踹断、把门踹破,我也不会起来开门——当然门破了,他也就冲进来了。我半躺在床,听到踹门的声音渐渐猛烈,心头忽然升起了一缕恐惧——我不知道这事会怎么收场!大约有五秒钟的停顿,我以为何波放弃踹门而入的做法,我刚放松下来,只听轰——砰!门破了,反弹到墙壁,发出一声巨响,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何波已迅速地从床上拽起我的一只脚,双手猛烈一拖,我像具死尸那样啪哒一声摔在地板上,我听到左臂一声轻脆骨响,我还没开始说话,何波已经把我拖到客厅,并地动山摇地大吼三声:滚!滚!给老子滚!

我瘫软在地,我想起来,我的左臂已经失去知觉,一条血线从卧室歪歪斜斜地连接到我躺着的地方。我衣衫狼藉,一只袜子掉在走廊里,脑袋被门框撞得嗡嗡耳鸣,除了左臂不痛,全身散了架一样地疼痛,我像只断翅的蝴蝶,沾在大理石地板上。我要死了吗?我的眼前朦胧一片。

心依走出房间,心依的目光顺着她房门前的血迹,慢慢地行走到我的身上,她忘了哭泣,她怔怔地看着我,看着我……我看到她的小牛角辫……我第一次抱起她的时候,她用小手圈着我的脖子,就是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在幼儿园……心依在我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心依轻轻地走近我,走近我……阿姨,阿姨……我坐校车,我不要爸爸送了……阿姨,阿姨……心依的黑葡萄眼睛安静如水……心依笑,心依把眼睛笑成弯弯的月亮,月亮里荡漾着我……

我从噩梦中醒来,又看到了天使的脸蛋。

二妞在春天

从溪边过。从茅屋过。从小桥过。一路沉默。偶尔的水流声,给脚步伴奏。被二妞踢中的石子,滚两下,没入草丛中。走路枯燥。忽然一朵红花,二妞就会惊喜地喊出声来。人在架在溪上的旧木桥上行走,发出轧轧的声响,似乎有人抬着大轿来了。若故意在上面摇晃,就能听到嘈杂的鸟叫。

二妞觉得桥窄,桥长,桥险。走到桥中间,母亲总骂二妞没用,边骂边用手掐二妞的屁股。二妞双手紧紧地箍住母亲的脖子。母亲的嘴唇,皮肤,都是红薯的颜色。母亲的身体也像红薯。母亲就是一只大红薯。父亲得痨病死的那年,二妞才一岁多。

二妞是在猪圈里长大的。每次,当邻村那个两泡眼屎,一嘴泡沫的老头把公猪赶过来,向母亲吹嘘公猪品种如何优良,保证能生一窝牛一样健壮的小猪崽时,母亲就欣喜地打开猪圈,帮老头把公猪赶到母猪身边。猪在交配,母亲和老头就开始计算不久的将来,一窝猪崽的数量及人民币的多少。二妞长到一米六的个头,像后山里的一株竹子,直挺挺的。

没用的家伙,我像你这么高时,都能挑谷子了!母亲骂道。二妞挑个空筐都摇摇晃晃,母亲很不满意。你听,妈妈,我胸口里面像铁铺里的风箱。二妞说。天气越冷,二妞胸口里的风箱抽得更厉害,声音越大。她咳起来像一个人站在洞口朝里喊。

听到了,听到了,你这个倒霉的家伙,早点嫁出去就好了。母亲挥动手中长长的铁叉,叉起一堆稻草,使劲一扬,她的rx房晃动,肌肉震颤,二妞就觉得她被母亲一下子甩出好远。

十五岁的时候,二妞跟着媒婆,顺着干涸的小溪往西走了两三个小时,喝了一杯茶,看见了约好的那个男人。用媒婆的话说,这伢子壮实得能拉犁,三天不吃不睡也挑得起百斤稻谷。二妞没什么感觉,她甚至都没好好看男人一眼,她好像只是到这里来走一走的。这个时候二妞想起了兰溪镇里的男人。

没几天,二妞去了一趟兰溪镇。母亲装了半篓子红薯,要她卖了,换些菜油回来。二妞走走歇歇,到了镇上,卖了红薯,买好菜油,肚子饿了,在百合街东看西看。小店里飘出的香味使二妞更觉饥饿。

多少钱一碗?离小店还有四步远,二妞朝店里问。

两毛,来,吃一碗。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乐呵呵地接上话茬。女人皮肤白,不胖不瘦,眼睛明亮。女人和她说话,二妞才知道她就是吴玉婶,碗里的东西叫白粒丸。吴玉婶说,店里忙不过来,有没有兴趣来做服务员?二妞一愣,问道,服务员是什么?吴玉婶说,吃的人来了端盘子,走了抹桌子,没事洗洗碗,磨点米粉,吃住都算店里的。

二妞就狠命点头。一只手抹嘴,一只手直往裤袋里掏。

妹子,不用给钱,这碗我请你,明天等你来。吴玉婶眼睛眯成一条线。

二妞回家时走得飞快。在旧木桥上,她故意大力地摇晃了几下,听到群鸟乱叫的声音,她很快活。她采了几枝野花,扔进背篓里,用溪水洗了一把脸。溪水从没清澈过,她看见自己的脸,很瘦,微微突出的额头非常饱满,黑辫子很长,发梢扫到水面,和水中的辫子连到一起。看见溪边的家时,二妞放慢了脚步。由木头横七竖八地搭建的房子,歪歪扭扭,木头已经发黑,破破烂烂,整个房子像一堆废弃多年的东西,随时就要坍塌。只有房顶飘起的炊烟,才证明还有人居住。

磨磨蹭蹭的,现在才回来,死哪里去了!母亲的头从厨房窗口探出来骂道。

二妞这才从背篓里取出菜油,递给母亲,低低地说,死了就回不来了。

还顶嘴?母亲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几乎是劈手夺过二妞手中的油瓶。

我要到镇上当服务员。二妞轻轻地咳嗽了一下,她不习惯喊“妈”。

哟?家里养不活你?要到外边去野?母亲的声音从黑洞洞的窗口飘出来。

不是野,是给你挣钱。二妞没敢高声。

母亲的头又探出来,脸部浮肿,神情柔和,夹杂惊奇。

真的,镇里白粒丸店的吴玉婶跟我说了。二妞说。

一个月多少钱?母亲漫不经心,火钳在灶里捅得嘭嘭作响。

我忘了问。

每个月交五十块钱回家,其他的你自己留着。母亲头一回这么慈祥。

二妞松了口气,侧身进门,身影立刻被房间里的阴暗包围。

白粒丸是小镇一绝。每天,二妞要将十五斤大米磨成粉末。石磨很小,要把米磨成粉末,必须推磨速度匀称。白粒丸味道好,一半功劳在于米粉磨得细。二妞磨米粉时默记老板的叮嘱,不敢有丝毫大意。白粒丸的其他配料的配制,都是由吴玉婶自己完成。据说配方是吴玉婶祖传下来的,也曾有人不断地来吃,然后回去效仿,终不是一个味道。丸子洁白滑嫩,比二妞的小拇指还要细,一碗大约六七十颗,丸子隐约显露在汤水外。汤是酱色的,漂着葱花、辣椒末、胡椒粉,还有二妞不认识的作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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