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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23)

船还没靠岸,黑妹首先稀里哗啦地呕吐,两条腿直不起来。

你感觉怎么样?还去不去吹风?谢东笑着对二妞说。二妞捂着胸口,想吐,不好意思在男孩子面前吐那些污秽的东西,脸憋得比月光还白,感觉脚踩在棉花堆里。

你们,是不是喝的白开水。二妞不算糊涂。

我送你回去吧。谢东低头说。

李立喝杯啤酒就会红脸,喝这么多白的,居然一点事儿都没有。你们,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反正我喝的是酒,不信你闻闻。谢东张嘴朝她呵气。

我在酒厂,喝酒锻炼出来了。我是很能喝的,这样的一杯,根本不算喝酒。谢东一边说,一边跟着二妞上了断桥。

二妞两腿有点打晃,他想伸手扶她,但她又稳稳地站住了,他和她只是第二次碰面,他不敢碰她。于是,谢东的手也在打晃。

你知道,这桥上发生了多少故事吗?都在走路。那些脚步。什么……是脚步?二妞趴在桥栏上,摸着冰凉的石狮子,语无伦次。谢东不知道她在问谁,只见她俏丽的身材忧伤地弯曲,两条乌黑的辫子垂悬在桥栏外面,像一双伸向河面乞讨的手。

二妞,你吐出来了,才会舒服。来,跟我走,我有办法。谢东果断地拉着她的手,往酒厂方向走。二妞越来越糊涂了,她开始咯咯乱笑,笑完又哭,一哭就喊妈妈。最后她终于像团泥一样瘫软。谢东把她抱上二楼,放在他的床上,东翻西翻,调好一杯白水,然后把她扶起来,拍着她的背说,来,把这杯水喝了就好了。二妞嗓子发干,眼也不睁,迷糊地张嘴就喝,“嗷”的一声,呕了一地。

对不起,把你这里弄脏乱了。二妞清醒了。

你住得真舒服。她站在阳台上说。

凑合吧,夏天确实很舒服。冬天风大,都不敢开门窗。现在也挺凉快了。你不要光看到好的一面嘛。谢东看见二妞的身影嵌在月色中,很是柔和。

为什么要让我们喝酒?二妞问。

我,还是跟你说了算了。他们在打赌。谢东坦白。

打什么赌?

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

为你是不是处女打赌。赌了一百块钱。让我来……做鉴定。

你,所以,你把我带到宿舍来了?

天地良心,看你在桥上胡言乱语后,我就没打算做鉴定,当他们的证人了。你后来迷糊不清,我把你抱回来,只是为了让你吐出来,醒酒。小人才会乘人之危!

他说他抱她回来的,二妞的脸刷地红了,眼睛在地面乱扫。谢东也半天没吭声。她这才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很重,确信他喝的是真酒。她头一回清清楚楚地看清谢东的长相。他比西渡矮一点,五官没有特别出色的地方,看起来舒服,不像坏人。于是她笑了,说,你这个证人出卖了兄弟,看你怎么交差?

二妞,如果你不反对,我就说,你是个处女。

二妞的脸红了。

黑妹知道你们在打赌吗?二妞忽然问道。

不,她不知道,她的任务是负责把你叫上贼船。

她要是同谋,我不饶她。

事情是不断变化的,坏事也有可能变好。要是没有这一次喝酒,我们也不能真正认识。

二妞从旧木桥上走过。或许是心思太急,她没有听到旧木桥发出的吱呀声,她更没有停在桥中间故意摇晃,让桥发出百鸟齐鸣的热闹声音。她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赶。路边没有突然冒出来的花朵,吸引她,山草枯萎了,点把火就能燃起一座山头。只是石头还在脚底下滚,骨碌碌的没入枯草里。一个多时辰前,村里乡亲捎来母亲重病的消息,也来不及回住处收拾行装,就直接上路了。

过了桥,家就慢慢地近了,她的心却越来越害怕。她不知道母亲得了什么病,严重成什么样子,她的哥哥们为什么不把母亲送到镇里的医院去。她害怕母亲死了,现在已经死了,或者等她回来后死了,或者等她离开后死了。她放慢脚步,向家里张望,屋前地坪里没有人,门和窗口黑洞洞的,也看不到一个人影。这种平静使她放宽了心,减少了一点恐惧。当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像听到某种召唤,她加快了脚步。

回到家,她首先发现,母亲果然修整了猪圈,但圈里没有一头猪,挂满各种农具和干玉米棒子,做种的丝瓜,飘瓜等。她正要进屋往母亲房间里去,听见厨房有人说话,声音从黑暗的窗口传出来。

就三间房,你说妈会怎么个分法?二妞听出来,这是大嫂的声音。

兄弟俩一人分一间,余下的一间肯定是给二妞。大哥在说话。

说什么我也不同意。她是迟早也是要嫁出去的人。

是啊,妈要是那样,就太蠢了。妈应该还有些积蓄。

她当然有积蓄,谁叫你平时不表现好一点,不向弟妹学?现在想要妈多给咱们,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二妞听清了,大哥大嫂在谈财产问题。她故意在猪圈里弄出一点声响,又咳嗽好几声才进了门,大哥大嫂已经停止了谈话。她和他们相互看了一眼,便低着头,进了母亲的房间。母亲的房间比厨房更暗,她躺在熏得灰暗的蚊帐里,身上盖着同样灰暗的被子。

怎么病了?又不到镇里去看医生?二妞在离床一尺远的地方垂手站立。她闻到馊尿的气味。她看不清母亲的面孔。

前几天到山上锄草,闪了腰,就起不来了。也不知错动了哪里的土,造孽啊!母亲的嘴似乎捂在被子里,声音浑浊不清。

到镇里的医院去看看,到镇里的医院去看看。二妞站着也一动不动,嘴里连续说了两遍。

看医生有什么用,中了邪气,打针吃药都没用的,后山的毛四婆占卜问过了。

她问了谁?

问了山里的鬼魂,说家里有克星。

二妞记起小时候母亲骂她克死了父亲。她明白克星就是指她。

毛四婆没问有什么办法吗?

问了,山里鬼魂说,克星命大,命硬,天晓得哟,这个乱坟堆里冒出来的家伙,要把老子折磨成什么样子。

二妞心里难过,又匆忙回到镇里。

谢东来过,好像找你有事。黑妹很不情愿地说。

噢,回头我问问他。二妞边吃边答。

你们,那天晚上谁醉了?黑妹指的是二妞和谢东。

好像只有你醉了。二妞说。

那谢东没醉吗?黑妹问。

他酒量大。二妞说。

你酒量也不小。黑妹揶揄。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呢?二妞放下筷子。

我,我想知道,谢东是不是喜欢上你了!黑妹瘪嘴说了出来。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不去问他?二妞烦黑妹找碴儿。

我……我不敢。黑妹说。

二妞明白黑妹喜欢谢东了。

从梦到老奶奶那夜开始,二妞便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惶惑,并且总是觉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好像有什么东西遗忘在家里,或者说那次回家,她原本是要办一件什么事,却忘了办。她只是两手空空地回去,又两手空空地回来。这种遗忘和惶惑的感觉,折磨她,困扰她,并使她心头的空洞越来越大,越来越空,越来越冷。她不知道生活中哪一个地方出现了漏洞,残缺慢慢地扩大,似乎快要崩裂,这种快要崩裂的紧张,又形成了另一种精神压力,使她一天到晚神经兮兮,患得患失。她不知不觉形成一种习惯,只要有一点空闲,便会不由自主地回忆那个夜晚的梦,拼命想让那些恍惚的东西清晰起来,她坚信那里面隐藏着一些关于她命运的启示。可是那些梦境,就像水草那样摇曳、柔韧、光滑,它们的姿态挑逗并且嘲弄,得意并且神秘。她依稀地看见它们,像光影。她捕捉不到它们。它们有时像鱼一样,纷纷撞进她回忆的网,然后像水一样从网孔里漏出去。她便是一个收了空网的渔夫,不得不带着讪讪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地撒开那张网。也不知是天气的变化,还是情绪的原因,她胸口里那台风箱的噪声更大了。她嗓子里有一种声音,听起来,好像随时便会咳嗽,并且是剧烈的咳嗽。但是,这只是她呼吸的声音,且慢慢地匀称,平缓,规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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