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盛可以中短篇小说(27)

老鼠在屋梁上逃窜。

她嗓子里的声音,像北风在遥远的地方吹刮。

他只听得有把铲子,把瓦砾铲来铲去,碎片与铁铲撞击的声音,正好从她的喉咙里传出来。他掰开她的手,两手捧住她的腮,让她张开嘴,努力地想看到她的嗓子里去。她屏住呼吸。声音消失了。他看到一个洞口。空洞。

很难受是吗?他对着洞口说。他知道这个洞穴里的声音,使她呼吸吃力,很不舒服。如果可以,他真想钻进去,将那里打扫一遍,像吸尘器,把所有的灰尘吸出来,像铲子,把每一块碎片都铲除干净。但是不可以。他松开她,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懊悔当初没学医。

二妞,我们结婚吧。面对眼前的空洞,他像医生询问患者,或者是下了诊断,又似乎要给刚才的举动一个结果。

二妞,你不愿意吗?我很认真的。如果患者不相信医生的诊断,医生大约会是谢东现在的神情。

我愿意,我为什么不愿意呢?你不要后悔。她说。

我听人说正月十五是个大好日子,镇里就有几家办婚嫁的呢。

二妞眼里的光亮使屋子里一片亮堂。

明天我就带丑媳妇见公婆去!

你爸妈,会同意吗?二妞忽然想起吴玉婶。

我爸说了,儿子要娶的女孩,就是谢家的媳妇。

我也带乖女婿回家见丈母娘去!

当下两人开始掰着手指头计算,买什么,不买什么,什么用什么颜色,什么摆什么位置,什么是他说了算,什么是她说了算。

我咣当一声,掉进了路上的陷阱里。二妞说。

陷阱?难道你还在怀疑我吗?二妞,你摸摸,摸摸这儿。谢东把二妞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

幸福就是一个陷阱,陷入幸福的人,眼里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等于四周一片漆黑,我盼望这时间能变成永恒。二妞说幸福是陷阱,谁都想永远困在其中。

幸福?陷阱?都哪跟哪啊?谢东惊讶于二妞把幸福比作陷阱。

也许现在看来,是个温馨的陷阱,到以后,就是个残酷的陷阱了呢。二妞说,哎,你知道吗?吴玉婶丈夫常年在外跑船,和张清河关系很暧昧……我刚来的时候,连发育都感到害怕,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是,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二妞的生活像年前的天气那样放晴。然而天气暖和得极不正常。人们在这种温暖中感觉憋闷与烦躁。有经验的人说,气温这么反常,必定会有一场寒流,或者会下一场大雪。果然,两天的温暖过后,气温骤然下降,一年中最冷的天气来了。北风狂号了两天两夜,大地再一次彻底冻结,裹上了一层冰。第三天,大朵的雪花铺天盖地。当大地一片雪白的时候,谢东右臂耷拉,面无血色,在别人的挟扶中,急匆匆一路跑出酒厂大门。白雪上一行鲜血,格外猩红。这时天色将晚,积雪不薄,几个人冒着大雪疾走,脚下悄无声息,等他们消失在镇里的另一头时,酒厂门口便聚集了好些人,纷纷议论。

二妞赶到医院时,被谢东那半条缠着纱布的手臂吓傻了,只觉得有谁拿了一面锣,在她的耳边狠击了一声,眼前的一切都在战栗与轰鸣。

她的脚把她带到床边,摸索那半截纱布,她的脸像块石膏,她像在帮别人喘息。

二妞。谢东笑容惨淡。

二妞的眼珠子迟缓地滚动半圈,先是有半颗眼泪堵在眼眶边,继而聚成一汪,蜂拥而出。

谢东……我不怕。二妞呜咽。

二妞,我们,还结婚吗?谢东舔了一下嘴唇,他一直看着二妞。

二妞一直看着那条残余的手臂。

咳!咳——咳——!二妞咳嗽,低头吐了一口痰。

结婚,我们说好了的。你爸妈都在张罗婚事了。等你出院,我们回一趟乡下。二妞对半截手臂说,喘气声几乎盖过了她的话。

……

谢东,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嫁给你。我愿意把我的右臂给你,我愿意做你的右臂。

……谢谢你,二妞。原先我还在想,西渡那小子没福气,没想到,我也一样。不,我比他有福气,只是无福……

谢东,你又提他干什么。

他是摆在眼前不珍惜,而我,你看我,现在这样子,配不上你。

谢东,你胡说什么。

二妞,理当有一个爱你的人呵护你。至少他是个健康的人。

我们说好结婚,我们都不要改变。

谢东不说话,只是用左手抓握二妞的双手,默默地用力,再用力。

谢东出院的那天,雪过天晴,分不清太阳与雪,哪个更为耀眼。街头积雪正慢慢地化成泥水,踩上去,鞋底下溅散湿润的声音。远处不易涉足的地方,雪正变得稀薄,形成大小不一的块状,像岛屿分布。屋檐的水滴声轻松舒缓,滴在水沟里,聚集成一股细流,流淌,源流不知在哪一处消失。下午的时候,太阳躲起来,雪停止融化,一切即将冰封。

天更冷了。

二妞告诉母亲,正月初一,谢东会带上媒人前来“送日子”,婚期定在正月十五。母亲似乎还为那个独苗木匠的事耿耿于怀,即便是听到二妞要嫁镇里人谢东,也没有一丝喜悦,还讥讽他胳膊腿都不全。嫁吧嫁吧,反正好人家都让别人挑去了。母亲嫌烦。她抱着新添的孙子,腋下露出一截泛黄的棉絮,脸颊上有一圈更浓的红薯色,那是冻的。母亲腾出一只手,把压在灰烬下的炭火拨旺了,继续说,过年没猪杀,猪发了瘟,扔了。爬过年坎,你二哥就要盖新房,我给你打脚盆、马桶的钱也垫进去了。母亲脸上的皱纹很深,每一条皱纹都淡漠无情。

二妞盯着母亲的皱纹,一条一条地数。母亲的面容消失了,二妞看见的只是一群蚯蚓,一堆枯枝,一片龟裂的田地,一张废旧的皱纸,或者是一些猪圈的稻草。

大年初一,天冷异常,风呼呼劲刮,似乎在酝酿一场立春前的大雪。屋里比屋外更冷。整个上午,二妞不断跑上山头,望了又望。中午时分,山路上仍是空空荡荡,没见谢东“送日子”的人马来到。母亲在屋子里大骂不绝,二妞胸口发热,咳出一团血来。

从高原回来大约半个月,若阿内突然接到水荆秋的电话。他听起来十分高兴,声音爽朗,她搞不清自己是被感染还是发自内心,一开口就像只灯泡突然亮了,非常兴奋,他感觉到她话语里的强光刺激,更是来劲。他说想来见她。她问他在哪里。他说刚从法国飞到香港,下午在香港大学有个讲座,明天上午就可以飞长沙直抵她的老巢。他倒像是在做一个干净果断的伟大的战略部署,要来一举将她歼灭。于是若阿内忽然想到某个战争笑话中的最后一句:报告长官,一个被歼(奸),另一个受惊(受精)跑了。她立刻认为,他来见她,也就是来歼她。或者说,他有兴趣来见她,必定有歼她的愿望。他甚至可以直接说“我想见(歼)你”。

她犹豫半晌说她感到惶恐。“为什么。”“我怕出事。”“我只是想看看你。”“我不再想和已婚男人纠缠不清。”“我在法国给你带了一件小东西。”

两周前,若阿内在高原上遇到的水荆秋,胡子拉碴,碰巧住到同一个酒店,与他相对的刹那,若阿内感觉一种无法解释的温暖。正如有的去烧香拜佛的人,进庙宇见到菩萨便泪流满面,甚至号啕大哭。当时若阿内的车刚被倾泻的山石砸毁,车里其余四人全部丧生。

若阿内沉默了,仿佛正考虑做与不做。事实上,她的心动了一下(不为那件小东西)——没想到,他在法国也惦念她。她只是偶尔想起他,他的已婚使她平静,尤其是在高原夜晚,她不曾草率被肉欲俘获,那个贞洁的夜晚慰藉着她,这像无数渴望自杀的人,自杀的念头倒成了巨大的安慰,他们借此安然度过许多不眠之夜。她知道水荆秋温文尔雅,不可能为一个单纯的目的而来,也不可能有多么复杂的企图,是自己龌龊或把事情想龌龊了,坦然的做法是锁好心里那条狗,清扫门庭,打开柴扉迎接远道而来的朋友,提前设计或预先设定,都是与自己过不去,能在某些时刻得到自然舒张的人性,未必就是毁灭。

上一篇:时间少女 下一篇:盛可以随笔、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