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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29)

就像同时意识到花开花落,爱怦然有声,比水更迅疾,在几分钟内就经历了春、夏、秋。一棵无花果树,就算她如何几乎完全放弃了开花,就进入逢时决断出的果实,未被赞颂,折弯的枝条向下,向上运输浆汁,而它从睡眠中涌起,几乎还没醒,就进入了它最甜美的运作的幸福中。

他们仅见过两次面。这个数据不能证明什么。他们相互想念,想到身体近乎燃烧。任何人都无法分析清楚欲望的属性。他们自己归类于爱。简单的情欲是不存在嫉妒的,而强烈的嫉妒撞击着若阿内。每到晚上,她总会想他在干什么。是不是等孩子睡熟后,他把孩子抱开,他和梅卡玛睡在一起。每天早上醒来,她第一个念头就是——他昨晚上是否和梅卡玛做了。于是她晚上变得非常焦虑,自己同自己厮咬。尤其是在十二点左右,如果没有他的短信回复,她立刻想到他“不方便”了,她会整夜都不能入睡,到第二天她又完全相信他的解释(他是独自睡的,几年来几乎没有性生活)。“几乎”这个词太过暧昧,她又嫉妒,并在这个词上纠缠了许久,直到他发誓除了若阿内,绝不和第二个女人做爱。但事后若阿内反而后悔了,可怜起梅卡玛来,她是多么无辜啊!她甚至反过来劝他,放心去抚慰梅卡玛(和她做爱),但别告诉她做了,永远瞒着她。

若阿内不是大度的女人,她想“做”大度的女人(她知道那样他会更加爱她,他们的关系也会更进一步),让他感觉她爱他,甚至放弃了自己的立场。在赢得他的更深切的感动与爱意之后,她瞒着他,一个人放声大哭,嫉妒的折磨令她崩溃。弗洛伊德说过嫉妒就是“爱”的隐喻与移情,我丝毫不怀疑若阿内的爱。然而嫉妒同样只是在与虚无作搏斗,她每每在精疲力竭之后明白这一点。

在若阿内的影响下,水荆秋彻底变了,也会和她说猥亵与放荡的话,不总是像知识分子讲座那样正襟危坐。他说那些淫荡的话,比若阿内更肉麻,她要好一阵才能适应过来。他似乎尝到了甜头,或者是压抑太久,很长一段时间依赖污言秽语的快感,描述她令他迷醉的模样,她的身体器官,以简单的动词连贯一起,重现他和她绞缠一起的情景。直到有一天突然停止——他意识到不能那样堕落下去(或是对此感到腻味也不一定)。总之他又疯狂给她寄书、写信、谈精神世界的话题。

她对他的关怀从身体到日常生活无微不至。他便秘、感冒、咳嗽,她立刻买好药特快专递过去,督促他准时吃药,注意饮食。他告诉她每天的行踪。去学校上两节课。陪英国来的学者访问。煮饺子。买烟。接儿子放学。带儿子学小提琴。探望父母。朋友聚会。想她。但梅卡玛从来不会出现。以至于若阿内怀疑梅卡玛是他虚构出来的,根本没这么一个人。有一次她忍不住问起梅卡玛,他说梅卡玛比他忙,接了一个大的建筑设计项目,在家的时间比较少。她不怀好意地提醒他,梅卡玛可能有外遇了(她期望如此)。他只用鼻孔笑了一下(自信或者无奈)。她又近乎凄凉地说,不要总吃速冻食品(暗含对梅卡玛的谴责),如果她在他身边,绝对不允许他这样凑合。他答习惯了,正好减肥。她说他不嫌肥。他说已经在影响他的行动了(暧昧的指向)。她意识到自己在挑拨他和梅卡玛的关系(尽管表面只是些关心他的言词),反倒引起他的不快,于是决定不提梅卡玛,可是临收网时又无法自控地问他和梅卡玛之间是否幸福。他说一个家庭就是过日子。

“你们曾经很相爱?”

“应该是。”

“你很宠她吗?”

“那当然!”

“很恩爱嘛!”她阴阳怪气(他骄傲的语气惹恼了她),她的醋劲上来了。

“你不要这么刻薄。难道我宠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不对?你希望我对她不好?那你太可怕了。你也希望我不要宠你?”他语气陡地硬了,她又一次被他对梅卡玛的尊重(保护)所伤——他总把梅卡玛放到第一位,而且强调梅卡玛是“自己的妻子”(她讨厌他这么称呼梅卡玛)。

若阿内并没有亵渎梅卡玛,他就张开羽翼护着她,瞪着她这个入侵者,若阿内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这股寒意正是某种生命暗示,我的朋友若阿内并未能领悟到什么,因为她立即开始了自我反省(她和他相爱不是为了让彼此不快),她犯不着嫉妒他多年前的一次爱情。于是她笑了,骂水荆秋是个傻瓜,他再怎么宠梅卡玛,在自己的恋人面前,也应该“谦虚”地回答“还行”,或者“马马虎虎”。

“是吗?我该撒谎?”水荆秋很疑惑了。

下午的时候,他又打她手机,她接通后明白,他只是无意间碰到重拨键了。她听见他扮老虎“嗷嗷”地叫。奔跑。猛扑的姿势。小男孩兴奋得尖叫,笑得喘不过气来。手机摩擦裤兜的声音像风一样乱。她听着父子俩的嬉戏,一瞬间,心目中所爱的那个男人,就像一个吹胀的气球,渐渐地瘪了下来。她从来不知道他过日常生活的样子,想知道,而一旦这种日常(带孩子)出现,他在她心中的分量陡地轻了,并感到和他的关系令她羞愧(她的优越感浮上来)。她听那孩子说“爸爸,我累了”,他抱起儿子叫声“宝贝”,“啵”地亲了一口。她掐掉电话,扑到镜子前——她想证实自己是否已经人老珠黄天生妾命。妻子、孩子、家庭、事业——他的生命忙碌与充实,而她,只有他这个活物。她的生命绝大部分在荒废、流失、虚度。

有个恋人在很远的地方。心怀这种秘密的人,原本既幸福,又苦涩,倘若那恋人还是个有妇之夫,还在遵守那妇人的某些规定,不可掩饰地流露出对那妇人的惧怕(小心翼翼),必会使人产生厌恶感,并觉得十分无聊。这是若阿内坚决不再问起梅卡玛的原因,连孩子也不提。或许有人认为若阿内爱得不够深,可是——如果爱得不深,就不会那么在意。正如伤害,陌生人几乎构成不了伤害,因为你根本不在乎他(甚至鄙视他)。

人们在婚姻之外,都有自己的爱情纠葛,有相爱(或者游戏)的女人。约会时,会告诉妻子和谁谁谁在一起(通常说一个妻子最信任的人的名字,他早安排妥了),妻子们永远无法得知真相。因为他们基本上准点回家,手机从不关闭,言行从容,心怀坦荡,甚至可以当妻子的面接情人的电话,煞有介事地谈工作,或者人生问题。他们说结婚十年左右的婚姻,基本上干掉了性生活,当不做爱成为一种默契与习惯,他们都感到如释重负。

若阿内明白妻子们的处境。不是所有的妻子都很愚钝。有的妻子是难得糊涂。不管怎么样,若阿内还是当腻了情人,想做妻子。她知道生活的真相,可以说是糜烂,也可以说灿烂,可以在糜烂中灿烂,也可以在灿烂中糜烂。婚姻就是一片看似完好的废墟,遍地蘑菇,有的带毒,有的可食。齿轮有参差,才能配合默契,一旦磨光,彼此便会脱扣。死了的爱,会永远消失,只有婚姻还活着。爱消失了,婚姻还活着,本身证明它是比爱更顽固的东西——这是个鼓舞人的结论,仅凭这一点,我们就该对婚姻肃然起敬。

她多喝了几杯,昏昏然回家。在餐馆时给水荆秋发短信,说她想他,想得不行了,她要去冰城看他。他不让她跑动,说近期内争取来长沙。接着两人淫言浪语了一番。若阿内回到家再给他发,他没回音。她躺了一会儿,又起来吃了一个梨,等了一阵,还是没有回复。她受过安抚的心又躁动了。给他不回复设置了多种原因,最终被一个原因弄得妒火中烧——说不定他正和别的姑娘在一起。她立即拨打他的电话,提示关机的那个女中音把她朝妒火里推前了一步。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每隔两分钟重拨一次。最近他总说忙,电话打短了,短信发少了,她早就怀疑他了。她似乎已证据确凿。他们在咖啡厅里,或者别的幽静的地方,仅仅是交换一个暧昧的眼神,她也会气得发抖,更不用说他宽厚的身板,压上别的女人。她气坏了。她感觉到“坏”的过程,就像一个建筑,柱子断了,屋顶倾斜了,瓦片往下刺溜,泥石飞溅;然后横梁也断了,整个屋顶像只蝙蝠一样覆盖下来,发出訇然声响——此刻,她挣扎着从废墟中站起来,准备了最恶毒的攻击——她倒想看看,他向她撒谎的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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