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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30)

最后,她给他手机留了一条短信:“做什么都没必要关机。就算你插在女人身上接我电话,我也不可能知道。”

大约一小时左右,水荆秋电话打过来了。若阿内不接。再打,仍不接。接着门铃响了,若阿内随手开门,见是水荆秋(他好孩子干了坏事似的神情得意),她大吃一惊。呆愣不动。她感到自己那“坏”掉的建筑噼里啪啦瞬间恢复原状,地上的碎片飞起来迅速黏合,断了的柱子立起来,蝙蝠翅膀张开——她其实一直相信,水荆秋不是那样滥情的人,水荆秋从天而降,及时地证明了她的想法。

若阿内二话不说,扑过去就把脸埋进他的胸口(说不清是羞愧还是激动)。接下来她主动伺候水荆秋,弥补内心对他的怀疑亵渎。直到身体的腾腾热气散尽,云蒸霞蔚般的灿烂美景退隐,彼此精疲力竭,才有闲工夫说几句话。

“怎么突然来了。”

“到北京开会,会没开完,先溜了。只要出来,我就会想办法来看你。我像不像天兵天降?”

“找不着你我就会胡思乱想。根本管不住自己。你千万别让我找不着你。永远都不要。”

“放心,我在你身边。任何时候。你别瞎猜疑,惹自己不高兴。”

“反正光一个梅卡玛就够我醋的了。”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和她各有各的事。儿子跟她睡,我睡另一间房。”

“你可以去她的房,她也可以上你的床。更有意思呢。”

“我用不着解释。等你结婚,到我这年龄就明白了。”

“我和谁结婚去。婚姻是性关系的一种,你这年龄的人,都自我阉割吗。”

“自然而然没那欲望了。直到被你挖掘。”

若阿内笑了(那证明他的欲望来自新鲜情感。她不高兴,反有隐忧。她的优势在于,她是新鲜的。梅卡玛雷轰不倒的优势在于,她是历史的。并且还有更重要的砝码——儿子),她情愿做梅卡玛。梅卡玛有感情的归宿。梅卡玛就是感情的归宿。她不知道,她和水荆秋的感情终将储放何处。她翻身而起,替他点着烟,自己先吸了一口,说:“我问一个问题,你保证诚实回答。”“你问,我保证。”“假如没有任何的现实阻力,你愿意娶我吗?”“我当然愿意。”“实话?”“确凿无疑。”

若阿内仿佛听到他求婚似的,一下子泪光闪闪:“亲爱的,很感激你这么回答。我会等你。直到你我白发苍苍。”

她也听见了自己的话,立刻就吓一大跳(太壮烈了,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脑袋软在他的胸前,好比惊吓击中了她的头部。

“阿内,不行,你那样太苦,我也会更苦。”水荆秋摸着她的头发,仿佛描述头发的色质,接着对发质做出鉴定性的补充:“可是,我该怎么办?我不想让你受委屈,绝不会伤害你。”

“是不是把我嫁了,你才舒心?”若阿内觉得他像个买牛的,相中了一头牛,为了压价,故意说牛口齿欠佳,还不惜装出寒碜样。

“要你幸福。如果可能,我真的愿意牵你的手送你走到红地毯那头。”他干脆说买不起这头牛了。

“我现在就很幸福。”卖牛的觉得满意。

“会好好珍爱你。”牛到手了(卖牛的心甘情愿,他没有一丝强迫,任何时候,后悔都怨不得他),他搂着她,捏着她突起的肩胛骨,分外怜惜。

和我们期待的一样,水荆秋时时都在珍爱她。在水荆秋到来的这几天,若阿内和我们断绝一切联系。三年前,她成功摧毁一个家庭,对方正准备和她结婚,她顿觉索然无味,很无情地结束了那段感情。她似乎要的不是婚姻,她进行的不是一次恋爱,而是击败另一个女人(潜藏的敌人)。若阿内曾有戏言,和未婚男人谈恋爱平淡无奇,充满和平年代的军人式的空虚无聊。和已婚男人则每天都有嚼头,每天都有战况,令她饱受折磨。我从若阿内身上发现,人是爱上自虐的动物,并从中获得快感。所以当我偶然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更为详尽的观点时,我并不吃惊。人是非理性的和渴望痛苦的存在物,而不是必然地渴望幸福的存在物。受虐淫和施虐淫深深地植根于人的本质。人是折磨自己和他人的东西,并从这种痛苦中获得享受。人渴望实在地起决定作用和价值,对这些价值的占有才与人以幸福和愉快。

若阿内有她自己的问题。和水荆秋的相聚,意味着面临告别。在高原死里逃生的那种无法解释的温暖一直留在她的心底(这使水荆秋得以与她的其他任何男人区别开来)。相聚的喜悦不免蒙上忧伤。而这种忧伤又不是自然出现的,是她先想到他的温暖,再想到他将离去,她必须忧伤以对。她仍然是孤独的,但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孤独——自然,对付不同的孤独,需付出不同的代价。

他们一块吃饭(他和她都很珍惜这种机会),他第一筷子菜定是先夹给她(暗示她是第一位的)。他爱吃肥肉,她爱吃瘦肉,他把肥的啃了,瘦的给她。他也会吃她剩下的饭菜。吃西瓜,他把最中间那块给她。走路时把她的手攥在他的手心里,生怕她飞走。有时停下几步,故意色迷迷地看她的背影。他恶补似的对她好。也迷恋她的身体,饥饿和疯狂。无论她爱不爱他,他也会爱她一辈子(这时候的若阿内怎么也不可能想到,水荆秋会做出那样遭天谴的决定。荒谬的是,在恶劣的结果面前,他对她的爱也毋庸置疑)。

介入的是一个完好而非破败的家庭,这是若阿内的困境。至于“完好”到什么程度,若阿内不知道。或许是与大多数婚姻家庭一样的“完好”,或许是因他们独特的历史而“完好”——总之在她之前没有分崩离析的景象(甚至可以说是牢不可破),在她之后也没有。水荆秋决不说一句有损他婚姻的话,他会给她谈道理:

“其实我已经没资格和你谈爱情。许多爱情原本是悲剧性的、无出路的。社会日常性把爱情吸引向下,使之变得无害,建立婚姻家庭的社会建制,同时也否定了作为生命张力和神魂颠倒的爱情的权利。社会日常性否定爱情的自由,认为爱情的自由是不道德的。爱情主题一开始就是非社会化的。社会化的是家庭。纯粹状态的爱欲是奴役,是受害者的奴役和被爱者的奴役。爱欲可能是无怜悯心的和残酷的,它制造最大的暴力。有一个法国人说情人会要人的命。阿内,我现在就感觉你在要我的命呢!”

“亲爱的,我觉得关于爱情的自由争论是荒谬的。除了爱情的自由之外,不可能有任何其他形式的爱情,强迫的、从外面决定的爱情是荒谬的词组。但是,我们是爱情的奴役。我愿意是这样。我有要你的命吗?你愿意我要你的命吗?”

“阿内,我要你明白婚姻和家庭仅仅是人的生存的客体化,和爱情没有关系。我是你的,任凭你屠宰。”

“我是自由的人,而我常因你的不自由而感到不自由。”

直到水荆秋回冰城,若阿内都没有见他与梅卡玛通过电话(他没打过去,梅卡玛也没打给他)。若阿内试猜测这个现象的几种可能:一是水荆秋背着她给梅卡玛打了电话(比如趁她到店里的时候);二是梅卡玛对水荆秋绝对信任;三是梅卡玛根本不管他了;四是以上任何一个可能都不正确。水荆秋和梅卡玛可以四天不通电话的真正原因是什么,若阿内感到苦恼。片刻之后,这个问题变得十分重要,并且慢慢地折磨她。她心不在焉,看见他的手机心就猛跳几下,觉得那里头装着他所有的秘密。有几次她想问他,但她内心反感提到梅卡玛,或者是对梅卡玛反感。梅卡玛天生是她的敌人。她感到这样的夫妻关系应该是虚假的、立马就要完蛋的。她必须知道真相,以确定她对水荆秋的方式与态度(是否该用劲,或如何用劲)。但是,万一他没打过,她一问便提醒了他,反而唤起他对梅卡玛的内疚感(在她看来,内疚感就是温情);即便是从他嘴里得知他打过电话,她会更不好受——他竟然那么惦记梅卡玛(并且要躲着她,肯定说了许多含情的话)——他真是个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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