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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32)

“我知道,你就是仗着我爱你,所以胆大包天。”他很快软了,说了一句合她心意的话。至于后半句的“胆大包天”,她也无心再在这个词上做文章了。

他坐下,拉她坐他腿上,恢复他知识分子的儒雅,认真地解释短信问题。他的解释不存在是否合理,关键仍然在于她是否信任,他是否诚实。实际上,在他做出全面解释之前,她已经信任他了(或许原本就是信任的)。

“楚怀王夫人郑袖妒忌魏美人,对魏美人说,‘大王讨厌你的鼻子,见大王时宜把鼻子遮掩。’楚怀王见魏美人掩袖而问郑袖,郑袖说‘她是怕闻大王的臭味。’于是楚怀王下令割掉魏美人的鼻子。阿内,妒忌是危险的情感,具有绝对破坏性的因素,我不想我们之间毁在它的手里。”

若阿内连续很多天待在店里和家里,不去任何地方,在自己的洞穴里瑟瑟地抖。她像一只鼹鼠,小心翼翼地安顿自己,避免外界的危险物击中,又深感洞穴的潮湿与无聊。一旦走到太阳底下,那些熙熙攘攘的生活令她更为绝望。她形象突兀怪异,缩头缩脑,她知道每一处的细节,尤其是美丽后面的那个破洞。她穿过那个破洞,再也不想回头。她用全部生命打量美丽的背面——充满错乱、荒唐、愚昧、怪诞以及自欺欺人的把戏。

到水荆秋出现,刹那的温暖,弥漫至灵肉交融,她也无法否认生活的荒唐性。一想到自己对于现实的无能为力,她便陷入一种悲哀状态,同时她又镇静下来,重新冷眼打量这叵测人生。她反复地想,自己有多爱水荆秋,离开他会不会死,她对他的需要,是否已经像植物对水的渴求。自己是否在“做”一场爱情——当不相信爱情存在的时候。她时常陷入无望的挣扎里,就像有翅膀的小飞虫,粘上了蛛网。放弃爱与放弃生命一样难。活着与爱着同样辛苦。

她在梦到他在梦里对她不好,醒来也会找他算账;梦到他和别的女人苟且,恨得咬牙切齿。对他的婚姻不时刻薄与嘲讽,弄得他瞒也不行,装也不行,还得讲和,哄她,给她安慰,让她振作,她不断地闹事,只是为了让他翻来覆去地证明他爱她(让她相信她比梅卡玛重要),还要忍受她那些因为嫉妒、痛苦、相思而产生的满腹怨艾,另要独自承受不为她所知的一面——他对梅卡玛(孩子他妈)的不安与负疚。他感到自己有罪,两头都要费心费力地对付。和若阿内的之间的感情无疑是美好的,与当年与梅卡玛之间的美好又略有不同。如果说梅卡玛让他登上了人生的顶峰,若阿内则让她体验了生命的高xdx潮——他从没想过一辈子能遭遇这样的激情。

她害怕平淡,如果一段时间什么也没发生,感情没有起伏,没有摩擦,她就慌了。面对正常滑行的感情,她感到一种渐行渐远的消退,仿佛她和他的爱情,就要从纸上淡去,从生活里消失了。她容不得一切那么正常:他每日经营他的家庭与婚姻,她就像他日常生活的润滑剂,让他的婚姻比以往运转得更顺溜。这多么滑稽。曾经有个男人说:“自从我搞了外遇,我的婚姻更加牢固了。”这是一个深刻的悖论(远不是一个单纯的感悟)。若阿内不想要一罐润滑油的价值,她没有义务去牢固谁的婚姻,她应该是卡在他和梅卡玛这两个齿轮间的石子,只有两种结果,一是他们把她碾碎,二是她死死地卡住,一切停止运转,直到爱情和婚姻的机器同样生锈、被时间腐蚀、脱落——才算终结。

她的浮躁情绪隔一段就发作一次(他说她患有抑郁症,而她把这归结于她的生理周期)。潜意识里她害怕适应这种关系,怕它变得正常,而它原本是非常态的。她几乎是没事找事。每次发作,她的大脑十分活跃,酿造出绝顶尖酸刻薄的话,利箭般纷纷射向他,随着那些话语的发射她感到阵阵快意。那时候水荆秋不仅仅是他,他代表的是整个生活,她恶毒地攻击这个世界(他只是一个引子罢了)——来达到攻击自己的目的(她恨自己天生妾命),攻击荒唐的婚姻关系(貌合神离,虚伪维系)。她喜欢故意伤他,也善于找岔子,然后再化解,雨过天晴,一切都在她的掌控当中,她误以为这是加深感情的一种途径。她要看到他为她痛苦,只有他的痛苦表现出来,她才重新相信他爱她,他忍受着爱情的鞭打。于是她转而心疼他,抚慰她,柔情似水,更坚定她永不离开的决心,只有这时,仿佛她对他的爱才有了用武之地。她深深感受到,没有日常生活的爱情关系着实难以为继,每时每刻都面临坍塌的危险,这就是为什么婚姻的支撑物正是那庞大的日常生活(这头怪物),人一方面憎恨它,一方面依赖它,它是无聊的,同时却填充他们的生命。因此,若阿内诞生了一句口头禅:我要日常生活。而在水荆秋看来,日常生活与精神生活是敌对的,甚至前者瓦解后者,他做梦都想逃离日常生活,最终只是越陷越深。

推动若阿内往前走的,并非出于她的爱,而是出于她对爱的幻想。

水荆秋已经被弄得很糟糕(从精神世界严重转向于日常情感),只要他跟她谈阅读,谈人的精神困境,她总能从任何地方绕到他们身上来,哪怕是风马牛不相及。若阿内就有这个本领,她对自己的爱情发了疯。水荆秋没有理由批判她,相反,只能受她感染。我不知道,推动水荆秋向若阿内深入迷恋的是什么,这个中年男人,是否同样出于对爱的幻想。

有一次水荆秋一整天都没听她的电话,也不回短信(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头一天晚上,她与他闹(好些天没闹了,她感觉不到他的爱),他哄、解释、讲道理、谈难处,尽一切所能抚慰她,直到他真的生气了,她才停止,并向他道歉,她例假一来就精神紧张,疑神疑鬼,她只是太想他了。他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早晨,他与梅卡玛打了一架。梅卡玛掰断了他的眼镜,他动手打了她。他们闹得太厉害,惊动了年迈的父母,他们从另一个区赶过来(估计现场狼藉,不堪入目),母亲伤心痛哭,父亲则当即心脏病发作入院。一切糟糕透了。

水荆秋隔天早上才接听电话,若阿内已经哭了一整天、一整夜。她以为他生气不理她了,她不断地拨他的电话,最后将他的电话从手机里删除,删除之后又后悔,拼命找,翻到他的名片,重新记下来。她发的短信使他收件箱爆满。她恨他狠心,无情,她悲伤绝望(对着镜子),觉得自己是一只淋湿了的小鸟,瑟瑟发抖,拒绝所有怜悯。她看见自己两眼浮肿,眼泪似止不住的血,不断地从两个窟窿里涌出来,她被自己的眼泪吸引、感动,她感到自己是个重情义的女人。

“我们吵架不是因为你,但我知道潜在原因是你。”水荆秋告诉她。

若阿内听后竟感到无比幸福。但是,这一幸福所隐含的“卑鄙性质”让她故作惆怅,以沉默的姿态表示,她并不想看到他们吵架。我认为若阿内确实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态,她只是作为一个石子卡在齿轮间发生了“作用”,这点“作用”,她直接理解成水荆秋对她的“爱”。她就那种“非得发生点什么”才能感觉到爱的人(可惜他不愿说得更详细)。可是“幸福”没多久,若阿内又面临新的“不幸”,水荆秋对梅卡玛的歉疚又像枚针刺进了她的心窝。

“我被掏空了,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折腾不起,我无事生非,我谁都对不起,阿内,我不接你电话,因我力竭。你哭,我很难过,我依然爱你,但求你给我一点空间,你把我逼得太紧了。”他病入膏肓似的声音,让若阿内又想起他找眼镜的情景(那次是愤怒,这次是颓丧),现在他仍像一头嗅觉迟钝的猎狗,脑袋东凑西凑,慌乱而茫然。他似乎就要化成一摊水,流入阴暗的下水道,使她再也找不着他。于是她的眼泪下来了,他的悲伤和灾难来得越重,她觉得自己的爱越伟大(无论他的痛苦是否由她一手造成),她看重她对于他的精神修复与温柔抚慰。她期待这一刻到来(她讨厌当一个无所事事的恋人),她不再是那只脆弱可怜的笼中小鸟,而是大海中翱翔的海燕,对着乌黑的天空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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