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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33)

若阿内哭得很响,她其实更想知道他们吵架的具体原因(梅卡玛发现了他在恋爱?她愿意是这个原因)。她一直在想象梅卡玛,想梅卡玛掰断他眼镜的样子,梅卡玛和他厮打的凶相(她根本没法想象,一个女人会对水荆秋这样敦厚的男人动粗)。若阿内不可遏制地恨她——水荆秋不仅仅是梅卡玛的丈夫,他还是若阿内的爱人——她不能容忍梅卡玛对他指手画脚,更不能容忍梅卡玛对他的粗暴与侮辱。她希望他们吵架有一个令她满意的后果,那就是——水荆秋彻底冷落梅卡玛(他对她的爱减到零,甚至负数)。

“你消停消停,让我缓一缓,别给我增加太多压力就好。我需要调整。”

她的话给了他一点生命与力量,他的声音攀爬起来,说了些温情的话,然后出门配眼镜去了。至于他怎么调整,若阿内想问而未敢问(那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次她闹够了,也闹大了)。她喜欢他奄奄一息的声音,激起她的母性与爱情。她像饱餐了一顿美味似的,通体舒畅。她觉得自己可以很长时间不吃肉(不闹),这次够她消化(享用)一阵子了。她比往昔更通情达理,她对他甚至有点慈祥了。

不过,若阿内高估了自己“长时间不吃肉”的可能,她仅平静地消化(享用)了两天,第三天晚上,就被一个古怪的念头折磨得痛苦不堪,白天的幸福时光立刻烟消云散,这个念头像只苍蝇,不断在她长满腐肉的脑海回旋,闹得她心烦意乱。看书不行,碟片也看不进,她始终像福尔摩斯一样,不断地猜测与推断他与梅卡玛之间的细节,他和她现在相处的情景。他们是否和好了?怎么和好的?他向她道歉,哄她?抱着她努力地哄她?情真意切?终于和她达成和解?她委屈地倒在他怀里哭(像她那样)?他吻了她(像婚前那样),然后把她抱进房间(她双手紧圈着他的脖子),长发垂地(也许是短发),身体娇弱无力(可以肯定,他很久很久没抱过她了)。他把她放到床上,像放下一捆鲜花。然后,他埋首鲜花丛中,嗅着它们的芳香。他们紧紧地贴在一起。他躬身剥除了鲜花的所有包装,露出光洁的枝茎,他梳理花瓣和叶片,把一整捆花揽紧在怀,密实地覆盖它们。若阿内听见花被碾轧的声音,轻细,悠长,起伏,绵延不绝。他喘气如牛。结实的身板拱起来,塌下去,胸前沾满鲜花。他抱着鲜花站起来,把它们放在梳妆台上。只看见他的背影,花的投影。肌肉紧绷,骨头在动,关节在响,镜子在战栗——若阿内发出一阵呻吟——她在想象水荆秋与梅卡玛时,不自觉地开始了自慰。

“在干什么,在做吗?还尽兴吧?我有什么办法,那是合情合理合法的程序。千万别用嘴,否则我会很愤怒。”若阿内说。

水荆秋大为恼火,指责她是“福尔摩斯”与“中央情报局”,他讨厌她关心他的生活(床笫之事),讨厌她陷入那样低级无聊的纠缠当中。

若阿内被斥得哑口无言(她不想驳他——谁能忍受爱人与他人的床笫之欢)。

“悲观主义比乐观主义更高尚,因为它对恶、对罪、对痛苦更敏感,生活的深度就与这些东西相关。”若阿内读水荆秋寄来的书(她仍为他那天的态度恼火,他们已经超过三天没有任何联系)。书本的内容正在诠释她此刻的心情(她如此痛苦)——大概这就是生活,有深度的生活。她环顾四周,她的不安与苦恼像一只飞蛾,从一件件物品上擦过,它们的光洁是理智的,比生活更沉默。爱即苦恼。一旦不被满足,它便折磨你,苦恼你。爱得到满足时,则使人再生。爱即是再生。她一千次想过给他打电话,用一万次的否定压住了这个念头。她想那刹那的温暖,想起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都成什么关系了?”是啊,她和他成什么关系了?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为什么高原上出现的是水荆秋,而不是另外一个男人,另外一个单身汉(不管她是否会爱上他),她永不可能经历嫉妒、焦虑、冷战,以及魂牵梦绕的折磨。如果她不去那鬼地方,不经历那次车祸,高原上出现谁,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仇恨现在的痛苦,宁愿死掉。他一个电话就可以化解一切,他偏不打,这痛苦是他强加给她的,她仇恨他——他过去的一切变得那么虚假。

爱是互相容纳,彼此吸收。爱永远是交换。灵魂与肉体的交换。所以当没什么可交换时,爱便泯灭。我想,也许它永远只由于一个原因而泯灭。疯狂材料的枯竭,交换的停止,彼此的饱和,曾经相爱而且相异的人变得相似乃至雷同,这是可怕的事情。我们都在寻找幸福,其实幸福一词是人类词语中最无内容的,它没有任何意义。任何幸福的标准和尺度都是不存在的。当恋爱着的男人渴望和心爱的女人结合时,那么他所追求的完全不是享受和幸福,而是占有这个女人,这个占有对他来说就是价值和善事,至于幸福与享受,只能是这个占有的结果。但对女人来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女人更醉心于自己属于谁,比如“我是你的,把我拿去”。然而一旦被“拿去”了,她的苦就来了。女人对身体的重视远胜于感情。一个男人,拿了女人的感情,而没拿她的身体,分起手来简单纯粹得多,就好像闹离婚的夫妻没有孩子的问题。所以,在与水荆秋冷战期间,纠缠若阿内最多的,就是肉体问题。在她看来,骗感情不算骗,骗去肉体才构成伤害,因为没有付出肉体的感情,或许是不够深刻,没有肉欲记忆的感情,比任何事情都淡漠得更快(除我们的初恋以外)。她仿佛觉得她并非爱不可,她似乎没有必要去承受有妇之夫带来的情感折磨。她在店里,静望橱窗外的一切,心里的绞痛竟慢慢地散了,仿佛一只手松开,隐约留下被攥的痕迹。她忧郁地看着自己的感情,就如怜悯曾经心爱如今死去的小动物。她回想起他们一起共度的时刻,几乎全是床上的光景,她简直要把这归结为一场简单的肉体遭遇了。现在,不失为结局的一种,也是最终的结局——或早或晚,她都得面临这一刻——只是一切似乎来得太早,她尚在梦中。

假设一觉醒来,就是耄耋之年——她企盼这样。当意识到不过是冷战第三天时,她重新感到绝望——她没法过完这一天,这一辈子。

可恶的距离。即便他打了电话,他们和好如初,也不能像他和梅卡玛那样,可以抱在一起,倒在自己的床上。她不能哭着将他又捶又打,又亲又吻——她甚至连他的样子也记不清楚,每次想起他,就像一幅素描,打头总是那幅大框眼镜,眼镜又常常反光,看不清他的眼神。过一会儿,想到他在痛苦,她又疼他了。她疼他时,觉得自己仍然爱他。她愿意付出一生,给他幸福。她爱上有妇之夫,不容易,他比她更难。如果她的爱只能给他烦躁、痛苦,这个爱又有什么意义。于是,她停滞的对于爱的幻想又活跃起来——假如不是险些被埋进高原里的泥石流,她根本不懂得珍惜生命和爱——她觉得她应该立刻给他电话,告诉他,她爱他,她将平静地接受梅卡玛,接受现实,不再无理取闹。

她正准备打这个电话,脑海里忽地蹦出昨天晚上的梦。她梦见他们一起到了一个地方,他立刻撇下她去和别的人玩。她终于通过窗户看见了他。一桌人,谈笑风生,他与其中一个女人面对面聊天。他上身前倾,努力靠近她,姿势优雅,他没戴眼镜,眼睛比平时大,尤其是注视那个女人时,眼里的那种柔和与饶有兴致的神采使她发抖与恶心(她从来没见过他有那种眼神,暧昧、挑逗、醉意迷蒙)。她立刻被气醒了,醒来还想着当时应该扇他一耳光。而现在,这个梦阻止了她对于爱的幻想,她放弃了打电话的想法,她心里烧着一团愤怒和恶狠狠的嫉妒,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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