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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40)

我紧盯李般若的眼睛,追看莲花的脸,怕他们伪装逃跑似的,不觉攥紧了拳头,砸在李般若的简介上:“李般若,一九七○年生。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曾多次荣获国际奖项,作品被众多博物馆、美术馆收藏。作品价格每尺三万美元。”

夜色瞬间漫延,淹没了莲花和李般若。四周哑寂。我收起青筋突起的拳头,将画册放回原处,慢慢让自己恢复平静与正常。结婚后,莲花对我若即若离,我对她说“我爱你”,她要么一笑,要么说“哎呀,别肉麻了”,绝不回应说“我也爱你”。我的心靠向她,一个趔趄,扑空了,摔倒了,摔得很痛。莲花。李般若。我的目光紧咬住那排书脊,慢慢地,不情愿地松开利齿,打了一个冷颤。

我忘了开灯。黑暗里,我的思维,像养精蓄锐的马,冲出马厩,马蹄声轰鸣,奔向四面八方。所有关于我与莲花的细节,如晴夜的星星,逐一闪烁。犹如我记得北斗星,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组成,我与莲花的事,包括她哪时哪地说过的话,全成永恒的星宿,在我的心空密布。李般若……李般若。这家伙光色银白,亮度超常,是金星吧。没错,就是这家伙,在干扰莲花的心。别让我见到你,我一定揍得你眼冒金星,满口吐血。莲花是我老婆,懂吗?你他妈的规矩点,莲花是我老婆,你他妈的滚远点,别让我撞到你。

莲花和李般若的样子忽明忽灭。我感到他们在嘲笑我。我心里谩骂不休。活该这家伙倒霉,我对所有男人的敌意全部集中在他身上了。我婚后的不爽,李般若就是罪魁祸首。他像魔鬼一样雄据在莲花的心窝。

我口渴。从冰箱取出一支金威啤酒,闷头灌下半瓶,一道凊凉如蛇,滑进腹内,顺着九曲弯肠左拐右旋。平心而论,李般若是个扎眼的男人,衣冠楚楚,一点也不像禽兽。面上有君子的大度与超凡,画还卖三万美元一尺,挺牛逼的王八蛋。撇开莲花的因素,我欣赏这个家伙。我骂自己贱,扇了自己一巴掌:我对李般若的嫉恨,不会因他的出色而瓦解。

失望的山丘,越积越高。我像鼷鼠一样钻进去,躲进漆黑,与外界断绝一切联系。洞口的微光,就是世界的全部。在这微光中,我画画,全力以赴。婚姻生活里,发生了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每件小事都成为细菌传播媒介,最终扩变成侵害心灵的病毒,小周期的恢复之后,另一句无足轻重的话又挑起了争吵。冷不防一道闪电,几声咆哮,非相冰雹似的拳头砸在任何坚硬物上。他盛装怒火的罐子总是满的,能在瞬间爆发出来,很快烧成灰烬。说实话,我一点都不畏惧。我知道,这样的人,内心是懦弱、无助的,甚或是孤苦、自卑的。我并不偃旗息鼓,反而故意引爆他,然后冷冷地看他暴怒、狂躁,失去理智。

他说我,表面柔弱,心比铁石还要冷硬。没错,正是这样。我不想张牙舞爪地表示愤怒,心里自有主张。每次他愤怒到极点,我根本不想去安慰他,只是在内心进行推理:芝麻粒的事儿,他能动这么大的肝火,当更大的事情出现,他会不会怒得身体炸裂,杀人放火。

比如,某天早晨,吃早餐时,我说了一句不信任的话,他把筷子一扔,站起来,铆足劲,将手中的肉包子砸得肉沫飞溅。我继续嚼嘴里的东西,眼皮都没抬一下。又比如,我说了一句,他和他父亲一样,优柔寡断,他的嘴里就冒出一团烈火,手指戳上我的鼻尖,厉声质问我,凭什么说他的父亲,有什么资格说他的父亲。

我说:“是,你父亲是神龛里的东西,说不得,说了,就亵渎了。”他父亲的优柔寡断,不是我的胡诌,种种事实证明,因为性格原因,他不断地错过机遇,最终一事无成。那时,我还未同他的父母见过面,他对我的指责,让我事先就对他的父母埋下了厌恶。我不会膜拜装在神龛里的公婆,也不喜欢家庭中搞什么三纲五常。家长制到我这儿可以结束了。父母也是朋友,不足和缺点,晚辈同样可以指出来。

我对暴躁者的鄙视与厌恶,从童年就已经开始。我亲眼见我的父亲用皮带抽打母亲,母亲常常满身伤痕;父亲用竹鞭将猪圈里的猪抽得鬼哭狼嚎,直到自己无力扬鞭;他将狗踢得牙齿落地,嘴里吐血。父亲的暴躁使儿女们备受伤害。

我憎恶一切脾性恶劣之人。

我没有母亲那样的耐力。我与母亲不同,我比母亲多一个世界——我的画,我的创造。母亲不知道高更,毕加索,米勒,也没见过《悲嚎》《最后的晚餐》《阿维尼翁的少女》……母亲没有选择,是子女的成长,削减了她在婚姻中的压抑与痛苦。

我反抗、不屑、藐视暴怒者。婚姻的驯兽魔棍,休想将我点成逆来顺受的牲口。

我内心的不愉快,很难短时间内消失。自从“亵渎”了神龛里的东西以后,关于他的父母,或好或歹,只字不提。他说起来,我只是敷衍一声。我知道,这样没劲了,但我就想这样没劲,就希望这种没劲儿能促使他反省,意识到他的观点错误。

我不是童养媳,也不是职业主妇,我是独立的现代女性。

非相流露对我职业的蔑视,他认为艺术圈是个乌烟瘴气的团体,不像在婚前那样,由衷地表现对艺术的向往。

非相严密关注我的联系对象,每个男人被他都打上了问号,他把他们当做方程式,暗地里打算将他们一个个解开。我曾在他的随身包里翻出一张纸条,上面记着几个手机号码,我打开自己的电话簿对照,冷冷地吃了一惊。他背地里的所作所为,令我切齿。他怀疑我。我不知道,还有哪些隐秘的惊人细节正在发生。

(未完,欲知下文,请看《花城》2009年第二期)

途中有惊慌

第01节

人性如何承受,

有一个画好的天堂在其尽头,

没有一个画好的天堂在其尽头。

——献给lj

早起。天阴有雾。一夜噩梦,腮部鲜活的青春痘使旅行者脸色黯淡。她松松垮垮,走下酒店台阶,心想打道回府,两腿又径直往前。对自己撒娇,被自己拒绝,旅行者坚定地走向马路对面。背囊饱满欲裂,七彩耳环晃荡,登山鞋一步一震,树叶颤动,尘土纷纷。军绿色裤子到处是口袋,装有话梅、姜片、口香搪以及零钱、手机、纸碎,像杂货铺。诗人植物的照片,独占一处,他温和的怀疑主义者的眼神,紧贴旅行者的大腿。

“愉快或悲伤地走在现实的影子中,势必错失此刻正在形成的那个景象。”旅行者嘴里含着话梅。紫色太阳镜反光。脸色冷酷。那闲于抽烟,并不主动揽客的的士司机很有个性。她朝车窗俯身。个性司机止不住一阵抽搐,如见鱼咬饵,扔了烟屁股,恢复生意人的殷勤。

“去西南汽车站。”旅行者说。一杯温水的声音。司机黑脸白牙,黑须遮住上唇,顺巴一声,问旅行者“打算到哪里游玩”。“你认为该去哪里。”旅行者反问。司机嘴里一团银光,问:“姑娘哪里人。”夹生的普通话。出生地。籍贯。户口所在地。工作生活的城市。旅行者半晌回答“不知道”。司机两眼一翻,眼珠子好比玻璃球从黑暗中滚到了亮处,闪烁了一下,消失于黑暗。余光落在旅行者的手上。腕上套着一串佛珠。十指交叉,指尖,指甲修得精致。

“烧香拜佛还是游山玩水?”司机问道。

司机说了好几个地方,重点提到巴隆镇,周到地介绍了当地的民俗风情,并说十一月份来,不算最佳,但避过了旅游旺季,宾馆打五折、六折,便宜得一塌糊涂,他打个电话,三折都能住下。司机停下活泛的嘴巴,从后视镜膘一眼旅行者。后者果然高兴,说真的么,那去巴隆。司机说一点也不假,曾帮过许多朋友订房。旅行者阴了脸:“其实也无所谓,反正就是出来花钱的。”司机尴尬,他沉默片刻,问旅行者的职业。旅行者又兴致勃勃地要他猜。司机猜了一百米远,旅行者一路摇头,突然决定去拇指山。司机踩一脚刹车,说道:“西南汽车站没有去拇指山的车,只有郊区的新站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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