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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41)

车往郊区开。城市的新鲜色彩越来越淡,慢慢地开始破败、杂乱与荒芜。旅行者心慢慢慌了,旁敲侧击道:“汽车站弄到郊区,真没道理。”司机嘴里一团银光,笑而不答,好像旅行者已是瓮中之鳖。旅行者摸了摸背囊里的刀,两万现金,手心出汗。路上的年轻小混混,眼含得意与邪恶,仿佛她正向他们的网中游去。水草倒向两边。寂静的声音振聋发啧。车停了,一个小混混弯下腰,与司机相熟,边说话,边放肆地看旅行者。似乎是商量先xx后xx,或劫财弃色。旅行者耳边瞥车鸣叫。一头掀泥巴的猪。鸡飞狗跳。云盖住了太阳。一具女尸。人们议论纷纷。早晨的阳光,熟透的橘子颜色。白面团般的小猪仔,在地坪里滚动。一支足球队。撒开细脚伶仃,满地花瓣印。父亲皮带穿了一半,反抽出来:“瞎了眼,见猪不赶。”母亲用身体挡住:“孩子还小,哪经得起皮带抽?”猪散了。父亲与母亲还在厮打。漫长的空缺,母亲失踪。一包酥脆的油炸兰花根,带回了母爱。偷看姐姐洗澡。浴室里飞出一块砖头。一条红领巾做的三角裤,度过整个夏天。顺着河水长堤,到镇子里看戏。韩相子化斋。孟姜女哭长城。磨房产子。长十倍年纪的老头老太。比现在的音乐厅安静。月色乡间。花鼓戏通宵。天亮时,母亲终于出现,趴在母亲背上做起了梦。天井里两株参天古树。对准学校的木地板缝,朝楼下的教室吐痰。赤脚泥泞,指挥全校合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偷看试卷。尖嗓子的男老师厉声喝道:站住。

“还有多远。”旅行者心里凶狠,话却温和,接近怯懦。

“过前面立交桥,左拐就到了。”司机换挡踩油门,把积在嗓子里的痰吐到车外。他锁起眉头东张西望。

“这是去哪。”司机犹疑态度令旅行者心中的疑虑加重。

“马上到了。走这条路近,否则要绕很大一圈才能调头。”司机说。趁旅行者掏钱的功夫,又补充道:“去拇指山的车已经开了,到巴隆三十分钟后有最后一班。”

第02节

擅味使车厢空气猫稠。座位肮脏,辨不清底色,似乎从没拆洗过,泛黄的油渍被磨得光亮,如抽象的绘画作品。车上一半座位是空的。空的座位隐含着某种阴谋。旅行者在后排坐定,迅速观察车上是否有危险人物。车里人无不是头发枯乱,手和脸呈暗红和深黑调和的颜色,皱纹沟壑触目惊心,那些穿在身上的汉服和藏袍,都闪烁油腻的暗光,散发极为刺鼻的怪味。

车开一段,都开始闭眼打吨。坐在第二排的那个壮年男子,用一种牛或者马的眼神,仍不时回头扫旅行者一眼,没有色欲,也无好奇,似一对假眼球般空洞无物。车要从上午走到傍晚才能到达巴隆,旅行者想聊个熟人添点胆量,便朝壮年男子点头致意,他却赶紧缩了回去,再也没有看旅行者一眼。

仿佛一只鸟儿飞进森林。旅行者的精神好了。

眼前还是庸常的山,拐个弯又是重复。旅行者嘴里乏味,含颗话梅,从裤腿边上的口袋里摸出植物的照片。她的食指与中指间露出一行字:“当你从我和日落间走过,只有影子进了我的帐篷-给魏尼。”照片很快被旅行者翻过去。翻过来一具身体。身体被旅行者的两根指头分成三段,隐约魁梧。

“当你从和我日落间走过,只有影子进了我的帐班。”旅行者长久地保持一个姿势,琢磨这句话的意思,以及植物写这句话的用意。旅行者摸到一种虚无,嘴里“咯嘶”一声,嚼碎了话梅的核,仰靠座背,张嘴呼吸,抵抗突如其来的晕车。

片刻,鼻子消失了,变成了腮。腮的呼吸,拍出浪潮,像车前的雨刮,不断刷新胡子司机的样子。除了黑脸白牙,旅行者对胡子司机失去任何的记忆,连车牌号码都忘了。仔细回想乘车过程,她越来越觉得胡子司机是个坏人。西南汽车站不可能没有去拇指山的车。他那张黑脸鬼鬼祟祟,不一定能掩盖他所有的心理活动。比如他和途中那个小混混的交谈,以及小混混放肆的眼神,只有对落于陷阱的猎物,他们才会那样自得,也只有落入陷阱的猎物,才有那么纤细敏感的神经察觉到异样、车穿过那偏僻的道路时,速度明显放慢,司机换挡的手,失去先前的流畅,手背青筋突起,嘴巴紧闭,电影中罪犯作案前都有这种神情。

车抖得厉害,旅行者被颠醒。不知道睡了多久。往车窗外一膘,倒抽一口冷气。车在半山腰摇摆,而悬崖一侧,江水滚动,在车里看不到路面,感觉如在飞机上遇到强烈气流。昨晚在餐桌上,还有人提到某位诗人翻车落江,即被狂卷而去,车无车迹,人无尸影,如一滴水被蒸发消失于诗歌界。

旅行者挪到车中间坐稳,这样她所看到的,除了云绕群山,就是群山人云。如少女的前胸隐约。天是一块干净的蓝布,白云就是布上的破洞。山是彩色的。当地人拿着晚报在读:“……数小时后,尸体全部打捞上岸,其中一名叫魏尼的女性,外地游客,1970年生……”。这则消息不太理想,旅行者不满意,理想的做法应该括号加注“资深记者”,再用加黑的字体介绍深人险区的缘由。1.活得没意思(虚无);2.爱上有妇之夫,不能自拔(绝望);3.工作采访(理想)。隐身飞翔于城市上空。什么都没有变。办公桌上的稿子还是乱七八糟,同事们照旧辩驳、请客、调侃,生活得有滋有味。诗人植物在孩子上学,妻子上班,自己独处时才流淌悲伤。悲伤使他的脑袋杂草丛生,剃光了胡须的下巴,瞬间长成一只刺猾。他因而更像一位哲人。他打开上锁的抽屉,抚摸照片中的她,偶尔写一首“献给wn”,之类的诗。妻儿回家时,他已经锁好抽屉,脸上的胡子收割完毕,毛发恢复原样,系着围巾往滚水里下饺子。

不过,比一条受伤的狗腿康复的时间不会长太多,诗人以成熟的心智正确引导自己,很快,他不再给死人献诗,他知道给死人献诗的徒劳。或者生活中突然出现一抹彩虹,温柔地夺走了死者的墓志铭。

于是寒意从旅行者的脚部逼上来,贴心毛衣失去质感,身体跌人空空荡荡,车子好比开进了冷冻库。旅行者冷得直哆嗦。她找出外套穿上,扣严,把它们朝身体压紧,再看窗外时,只见雪山从天而降,如屏障般横在眼前,仿佛触碰到了她,令她的身体产生了更为巨大的震颤,只觉得浑身都在飞翔、回旋、尖叫、眼泪在飞,河流、湖泊、海湾在她身上穿梭来去……旅行者第一次见到雪山。而实际上,她只是冷漠地贴向车窗,像个哑女。

雪色山坡上,黑色的耗牛如随手撒下的种籽。鹰浮在空气里。牧民打酣。司机已有疲倦之态。

车在雪山顶上继续盘旋。

两个小时后,旅行者取下挂起来的身体,软在座椅上,又有了睡意。

群山障目,偶尔有抹残红漂过旅行者歪斜的脸。城市以及高楼,平原与大海,山以外的可能,都沉到旅行者的梦里。旅行者错过日落以及一条漂亮的狗,一群当地的绵羊,和面朝山路的茅厕。一个急转弯身体滑向悬空,旅行者轻易地醒了。

夜色浸湿车厢。车内魅影重重。

“到巴隆没有?”见已过了到达时间,旅行者朝司机大声喊道,如一条活鱼摔在地上乱蹦。车正沿着发亮的溪水密密地缠。除此之外,万物沉静。极像一只活蚁爬行于僵死多年的巨兽之上。所有人都回头看旅行者,昏暗中每一双眼睛都在闪光。旅行者仿觉遭群兽围攻,后悔暴露自己。

见无人答话,旅行者声音凶悍起来,又觉得充满黔之驴的滑稽,心中犯虚。

那只慢条斯理的老虎司机,半晌才回答:“一个小时后到花地,终点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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