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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43)

旅行者取了相机,毫不犹豫地把包留在车上。对阿古信任,就是对他尊重。既便他心中有恶,这片刻的尊严获得,定能缓解他恶的发作。上帝也是有魔性,何况人。上帝不发恶,因为人们相信他。旅行者心里混乱。

“你结婚了吗?”阿古突然在旅行者后面问道。

山顶太阳,立身处小雨夹雪。迷蒙。几步外,就是悬崖,山下那条来时的路,看上去就是一条灰色的线。人掉下去,就会是线上的一只死蚁。

“没结。”旅行者谨慎地远离悬崖,不动声色地往山壁那边闪,问道,“你多大,结婚没有。”

“你是不想结。我23岁,明年赚够钱就把女朋友娶回家。你有男朋友吧?”阿古只穿两件衣服,胸口袒露在外,说不冷,嘴唇乌紫,不断咳嗽。

“嗯。”旅行者含糊一声。手脚僵硬。

“你们干嘛不结婚呢?”阿古问题很多。

“上车吧。太冷了。”旅行者不知怎么回答。包在车里,刀在包里,人没安全感,越发冷得哆嗦,上车就把包抱在怀里。

“城里人看起来真年轻。你是做什么的?”车半天打不着火,阿古还借机问话。

“我是记者。已经下雪了,离山顶不远了吧。”美景非良辰。旅行者彻底失去上山顶的勇气。她无法相信阿古。阿古既然拼命赚钱娶媳妇,为什么不乐意省下油钱和时间去做别的生意,反倒坚持要载自己到山顶。这里面有什么阴谋。他肯定知道她身上带了钱,而且不少。他要把她带到山顶去解决,那里更为保险。说不定那儿有他的同伙,一群盗贼,正在等待羊入虎口。

冷从脖子里灌,旅行者把外衣拉链使劲往上拉。再看阿古,只见他小眼发直,面无表情,嘴唇并不厚,鼻梁也有点塌陷,典型的丧心病狂的长相。衣服也不简朴,而是遨遏,凌乱,一层污腻,只有毫无原则、不受任何约束的人,才是这副德性。旅行者的心又跳得似蛙一鸣。她不敢流露内心的想法,怕提醒了阿古,被他顶着她的思维提前动手。于是装得从容,和阿古说笑。慢慢地又觉得阿古鼻梁端正,嘴唇多肉,心地实在了。

“再走四十分冲就差不多了。山顶鹅毛大雪呢。”阿古把山顶风景描绘了一番,说可以看到冰川,云海,雪山,山上惟一的一户人家,拥有上百头耗牛,牛和人几乎不下山。

“你看,看那座山头。”阿古手指左前方。旅行者看到满山坡的黑色耗牛。原来的山群矮了。天近了。空荡荡的四周,鸟雀也没有一个。所有的声音消失了,听到自己的呼吸,才相信听觉没有问题。去不去山顶?旅行者的内心又开始摇摆。眼下的处境,实际上与山顶没什么区别,甚至可以说,从进山那时候起,她的脖子已经伸进了阿古的绳套,就看阿古什么时候用力勒那么一下。惟一的区别在于,上山顶,可以享受死前的美景盛宴。

上帝和魔鬼只有一个。信徒成群。成群于餐桌上,于各种场合相互乱咬。“那个偏僻的地方,最好不要单独走,尤其你一个女人。”藏族老头身着汉服,一脸滴油熏肉,宠辱不惊。鬓角淫荡于老头与旅行者之间。一位做足修饰功夫的年轻诗人。鬓角的淫荡覆盖熏肉的警示。醉意熏人。酒的热度,比任何话语更令人迷糊。体态丰胶的香烟,在桌上转一圈,被蹂瑙瘦了,剩下空壳。嘴像刚射击完的枪,冒烟。声音夹着子弹呼啸,穿越烟雾。满屋子苍蝇乱撞。枯噪不断。

旅行者想到另一个鬓角。隐秘躁动,化成一株植物,植人生命,长在身体里,血肉相连。拔除它,有血从看不见,的伤口往外淌,好比空寂无人的大山里,一脉不知源头的溪水日夜流动。一种缓慢的精神凌迟。旅行者不觉喝过头了,植物的根须,抵到身体的每一个地方,翻起迷蒙尿意,她起身上洗手间。

第04节

“上山顶看看。”旅行者暗下决心。事实上车一直在往前开,只是更慢。一是雨雪使山路泥泞,车轮打滑,二是车好像出了毛病,走一段就抽搐几下,害起了疥病,吭味吭味爬得十分费劲,晃得如同醉汉,把旅行者心弄得活塞般上上下下,吞吞吐吐,差点嘣出嗓子眼。

雪越下越大。车前车后茫茫一片。昏暗的气势,从四面八方逼涌。可怜的小面包车,在稻梗上爬行的甲壳虫,要享受谷穗的芳香。禾叶沙沙作响,似万千只甲壳虫奔跑过来。腿再多,抓不住光滑的稻梗,爬三步,退两步,或者爬一步,退三步,摇摇欲坠。呼吸困难。鼻孔如有针扎。不说话。为什么非上山顶不可。理想变成机械的目标。

背姐姐的旧书包,穿哥哥的旧衣服。穷。一年四季,赤脚泥泞,走两里地,滑滑溜溜地上学。烂泥巴从脚趾缝里冒出来。恶心的贩月。背下整个英语单词表。语文老师暖昧的关怀。戴假发的化学老师离过婚,专为难漂亮女生。一颗坏牙。父亲赞赏扯秧插秧的才华。两腿撑开八字,沉下屁股,手没入水中,贴近秧苗根部。三根。五根。盈握。课本用来擦屁股,作业本擦屁股用。屁股的阅读,就是家长检查。读书无用。一个人的监狱,改变全家人的命运。活人的价值在于成功地扮演稻草人。吃喝偷吃谷种的鸟,挥赶下田啄苗的鸡。十七岁,雪下得比这山头还深。改变了姓氏,与父亲较量。沉默中埋下的仇恨,在六年后父亲的痛哭流涕中化解。蚂蛾贴着伤疤,大半截身体进入肌肉。吸血。也不过是轻微的痒。掐断它,变成两条生命。每一种痒都与蚂蝗有关。一个村妇,成天挠头皮,痛苦处双手抱头挠。丈夫愤怒,揪住头发便扯。风掀茅屋似的,竟揭开了头灵盖,头皮窟窿下,惊现一窝蚂蝗。一个男人锯掉了一条腿。一位少年因被蚂蛾咬得斑驳的腿而奋发读书,考上了大学。更多的人选择在与蚂蜡争斗中和平共处。

比寒冷更冷的冷。痒。后背。双腿。心里。

“不用害怕,别的我不敢夸,我们山里人开这种路,绝对安全。”阿古见旅行者神情紧张,表示安慰,如农民夸自己懂庄稼。他的身体随着车子的节奏晃动,恰到好处。一直漫不经心地咳嗽,越往山顶开,咳得越诚实。旅行者捕捉到这诚实的、一具肉体的咳嗽声,觉得这个人还是可以把握的。

“给你,你穿得太少了。”旅行者拿出一件毛衣。假如山顶情况如自己猜测的一样,一件毛衣,或许改变整个结局;假使一切正常,司机阿古却病倒途中,也是同样的不妙。在高速公路上,她能以时速一百六十公里的速度飞驰,这种险象环生的山道,她连方向盘都不敢握。因此,为那不可预知的事,旅行者愿意牺牲这件四百多块钱的时尚毛衣。同时轻度后悔,应该趁手机有信号前,打个电话告诉朋友她所在的位置,车牌号以及司机的名字。尸体被食肉动物们分食,灵魂怎么能绕出山群。恍惚间旅行者把阿古当成灵魂的救赎者,他是她出生人死、患难与共的对象。心里忽暖忽寒,想起诗人植物对死亡的态度:

“如果有人杀了我,将我结果在荒无人烟的地方,那么在腐烂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享受流云、星辰、荒漠和空旷。”

天人合一。刀子刺进身体。寒冷。脑袋撞击岩石。容毁。肉体摔下悬崖,血肉模糊。稀奇古怪的想法令旅行者表情复杂。

“我跟你说点死亡的事情。”旅行者对阿古说。“死在印度。如果火葬,灵魂将首先进人月亮,变成雨。雨落到地上变成食物。食物被吃后变成精子。精子进人母胎再次出生。这一过程叫做‘五火’。‘五火’通常与‘二道’连在一起。‘二道’指‘祖道’和‘神道’。祖道是人死后根据五刀顷序回到原来生活的世界的道路。神道是人死后灵魂进人梵界,不再回到原来世界中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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