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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44)

“你会选择什么道?”旅行者问。

“啊,有意思,我选择‘祖道’,回来继续看山里的风景,还有女人。”阿古热爱生活。

“挺冷,穿着吧。”旅行者把手中的毛衣又递了一次,对阿古的选择既羡慕又鄙视。她喜欢梵界的至高的精神境界,只是虚无中的虚无,双重虚无。

阿古说他不冷,咳嗽是因为抽烟。阿古的拒绝让旅行者失望。一个渴望死后灵魂进人梵界的人对选择祖道的人的失望。她又递给他一颗金嗓子喉宝。阿古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捏手里看看,伸舌头舔舔,含到嘴里,浮起难看的表情,像一只尝到怪味的猴子。旅行者道:“有这么难吃?”阿古摇头:“好奇怪的味道。”旅行者刚要笑,只听阿古“呀”了一声,突然刹车。

“怎么回事?”旅行者问。

“塌方。”阿古说。敏捷倒车。

旅行者没明白。眼见零星的石块在前面山坡飞速翻滚,石块越滚越多,越来越大,霎那间如飞流瀑布,气势磅礴,旬然,声巨响,炸出一团巨大的尘雾,瞬间耸起一座新的山头,挡住了去山顶的路。

旅行者傻了。

偶尔还有石块滑落,一路奔至悬崖,听不见落地的声响。巨大的坟头。车压瘪了,铁片刺进肋骨,血肉模糊。胸前挂着的手机在响,荧光屏忽明忽暗。今天是星期二。植物在上课,贴紧胯部的手机碰到了重拨键。他在讲波德莱尔:这位被认为不合人情的,带有无聊的贵族气的诗人,实际上是一位最温柔、最亲切、最有人情味、最具平民性的诗人。但丁的诗神梦见了地狱,《恶之花》的诗神则皱起眉头闻到了地狱,就像我们闻到火药味。一个从地狱归来,一个向地狱走去。波德莱尔把萨巴蒂埃夫人奉为诗神,寄托自己的向往与追求,惠特曼婉拒英国女作家的求婚,据说是个同性恋。八十二岁的知名人物要与二十八岁的女人结婚。有人认为这是一场世界最冠冕堂皇的情色交易。人一出生,就进人死亡倒计时。世界上跳得最高的动物居然是跳蚤。爱情是自己的事,婚姻是别人的事。任何方式都弥补不了,注定拥有那么一个有缺陷的人生。

“当”,一颗碎石崩到车身。犹如一次危险的警告。

塌方的瞬间,诗人杯中的水起微澜。颠倒了红绿灯的色彩。从假寐中顿醒。旅行者忍住眼泪,山在眼里退缩渺小。

“这样的情况,我遇过好几次了,亲眼见过流沙活埋两面包车人。救援的车辆最快也得三四小时才能到。”阿古将车退到稍宽的地方调头。阿古说话就像严寒中的松柏,或者那些不知名的灌木,以及散落茫茫山头的牛马牲畜。几乎没有什么能惊动它们。偶尔抬起头,也是毫无目的。他说山里人靠山吃山,他信命。发生意外,一定是做了什么坏事受到的惩罚。

车往回开。奇怪的是,不抽搐了,不犯疥病了,车速明显快了许多。天将黑。山色浓了一层。旅行者说:“会不会有熊瞎子或者狼?”阿古回答:“有,人在车里,不必害怕。”旅行者说:“我倒想遇到。”塌方隔断了山顶可能的奇遇,那片未知的事件,永远消失,不能再现,若没有新的感官刺激,会遗憾更深。旅行者心里活泛起来,内心里萎缩的冒险之花,又探头探脑的了。

旅行者估计阿古身高不足一米七,体重不会超过六十公斤。她手中有刀,不该怕他。

在东北零下二十度的冬天,一个男人喉管被抹了一刀,睡在家门口,棉大衣吸干了所有的血。回到南方,旅行者仍经常在揣测那把刀的轻薄锋利与亮度。正义的、复仇的刃,穿越恶的、无耻的肉。在梦中使用刀子,无论是被刺对象还是手中的刀,全无质感。梦中刀子捅进胸膛,除却冰凉,也无痛感。钢的硬失去具体,肉的软没有真实,血的红模糊艳丽,这类梦让旅行者体内压抑,它们似乎渴望在此刻散发出来。

阿古的肉体对旅行者的刀产生诱惑。

“你当记者工资很高吧。”阿古打探旅行者的收人状况。

旅行者的身体已经回暖,先前傲傲待哺的雏鸟般的胆,开始羽翼丰满,她不但没有压低工资金额,反倒抬涨了两千。数目之大,出乎阿古意料之外。阿古表情夸张。旅行者得意,却不失谦卑地说:“只能算中等收人。”过会又补充道,“这次出来,打算把两万块钱花掉。”阿古轻“哦”一声,说:“要小自,前些天发生抢劫案,抢劫犯连人都杀了。”阿占还描述了血肉模糊的残状,旅行者一听,羽翼丰满的胆儿又掉光了毛,近乎瑟瑟哀鸣了。

第05节

旅行者想到1989年的月亮。错乱纷杂的倒影。她自杀的初恋情人像棵树一样,死在月亮的核心。一股腥味顺着她的书信地址流淌过来。皮肤至今仍弥留那种气味,像钢片闪发冷峻与简洁的光。没有让他拿走完整如初的自己,肉体也失去了意义。她到达他锈铁般的故城。一条清澈小河,将小城剖成两半。青砖瓦檐。滴雨。被学校开除。握一把水果刀。砸碎了校长的办公窗。无一只理解的眼。一只月亮的眼。他生长在月亮的核心。

高原的月亮,水浸洗过似的。阿古开得飞快,天将黑没多久,便回到花地。旅行者瞄一眼月亮,邀请阿古一起吃饭。阿古谢绝,问旅行者下站去哪里。旅行者认真地摇头。阿古说:“到了月岭就该去风口,在风口才能见到真实的藏民生活,没有像我这样穿着汉服的。”阿古说完就走了。旅行者进小餐馆坐稳,情绪缓和下来,只觉浑身酸痛,也顾不上活动筋骨,速速点菜,匆匆吃了,先前是打算在花地再住一宿,第二天早上起程,吃饱饭竟片刻也不想停留,急于赶到那个叫风口的地方。

夜已经亮了。初到小镇,它钢片一般的干净利索,让旅行者感觉自己像只甲壳虫,趴不住,总往下滑。或许是因走月岭的经历,这会儿,旅行者感觉花地灯火尚算繁华。人们并非暗藏心计,全埋着杀人劫财的想法,因而对这陌生城市与人心生歉疚。她微笑和餐馆服务员聊天。服务员脸色黝黑,腮部令人信任的红润,说风口是个好地方,草原雪山冰川海子森林,都与别处不同。服务员强调,如果要继续往前走,必碍经过风口。

“阿古带我到这家餐馆,必定是相熟的。为什么连服务员也不动声色地编动我去风口,莫不是串通一气?”旅行者谨慎思索。但她很快批评自己对阿古的不信任。没有到达山顶,阿古执意少收五十块钱,足以证明他是个不贪财的人——除非他玩欲擒故纵,放长线钓大鱼的把戏。旅行者坐别的车离开花地的可能性很大,到月岭山那一路都是机会,阿古都没有行动,绝不会拿五十块再买一个也许并不存在的机会和毫无意义的信任。

旅行者出了餐馆,身体在街心旋转一圈。小镇就那么大。去风口要三个小时。明天早上动身,意味着要度过一个漫长无聊的夜晚。要干掉这种丧气的夜晚,惟有连夜出发。白天尚且那样危险,走夜路即使司机不坏,也还有被抢劫、强xx、塌方、翻车的可能。在一个漫长无聊的夜晚与危机四伏的夜行之间,哪一种更有意义,旅行者轻易地掂量出来。

旅行者掉光毛的胆量,长成一只雏鸟,扑腾翅膀,对着威胁嘴里发出自以为强大的声音。她迅速地四下搜索交通工具。她向一辆小面包招手。没想到还是阿古。旅行者有点激动。毕竟是个“熟人”。

阿古显然刚吃过羊肉汤包,葱味、蒜味和腋味混合,或者还喝了一盅酒,眼睛发红。

“我想现在去风口。”旅行者说。

“真巧了,正要送人去风口,顺带捎上你吧。”阿古说。

“是吗?”旅行者又怀疑上了。

“上来吧。”旅行者正犹豫上不上车,阿古已经打开驾驶侧座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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