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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45)

“我坐后排好睡觉。”旅行者想的是避免被后座的人勒住脖子。

车开到旅行者住过的宾馆旁边,阿古停下来,走进的小餐馆。将近十分钟,阿古才重新回到车里。又过了两分钟,一个穿黑风衣的男人热气腾腾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大黑箱,行走轻捷,仿佛箱子是空的。

一个大黑箱子。两个陌生男人。三小时漆黑无人的山路。财与色。一桩命案要素齐备,只欠行动。旅行者大骇。

黑衣男人与阿古交谈,说的不是汉话,似乎商谈在哪个地段动手,并有轻微争执。与此同时,旅行者认出黑衣人,正是早上找宾馆的人。他为什么匆匆离开花地去风口。黑箱子装一具被肢解的尸体绰绰有余。不过,在漆黑的荒山野岭,那些悬崖沟壑树林,远比一只箱子更能掩藏罪证。否定箱子的用途,并不能排除凶杀的可能。旅行者心里忽紧忽松,问阿古路上是否安全,而阿古说“应该不会有事”。旅行者又说“那我明天再走吧”,虚弱中强作镇定。

车子毫不犹豫地前行。

“姑娘你放心,不会有事。如果碰到警察拦车,你就说我们是亲戚。”黑衣人说话了。

“如果有警察拦车,很有可能是抢劫。不能停。再说,这么晚,山路上怎么会有警察拦车?为什么说是亲戚?”旅行者心里打鼓。

车还在小镇惟一的街道上行驶。

“风口不允许花地的面包车载客进城。抓到要罚款。姑娘你是什么地方的人?”黑衣男人扭转头问旅行者,有狠裹笑意。

旅行者确实怕了,正想下车,窗外的灯光忽地没了,车子沉人一片漆黑。似乎一盆冷水劈头浇下,旅行者脑海闪现一片空白。紧接着,她从包里摸出刀子,紧握在手,进入高度警备状态。

群星无光,月亮不知沉向何方,山成为黑夜的一部分,公路使人惊惧地延伸,探到黑夜的最深处。

旅行者睁大眼睛,目光从阿古和黑衣男人中间的缝隙穿过去,关注路况,捕捉两人的细微表情。车灯比手电筒光亮稍强,影子晃得厉害。裸露的山岩泛白。一侧浓密的漆黑中,星灯遥远。梦境。身体挂起来了。心脏如不断蹦跳的青蛙。手心渗汗,往裤腿一擦,再擦。

阿古神情肃穆,近乎磕睡的眼神里透出残忍。黑衣人脸侧毛孔粗大,大如坑。满脸陷阱。鼻子空阔巨大,如一堵悬崖。车就要从鼻尖滚下去。

“阿古,你可别打磕睡。”旅行者没话找话。

黑衣人歪头打起了轻酣。

车在盘旋。一辆黑色桑塔纳停在路边,挡了大半条道路。

“遇车匪路霸了。”旅行者听见自己像堆积木,僻里啪啦坍塌。

三个男人站成一排,嘴里叼着烟,正把尿兑进漆黑里。

第06节

像眼睛一样闪光的rx房,被一场大火独吞。火的舌头舔红了天。曾经美丽的女人终日平躺在床,胸平如床。不能早起做饭,不能指桑骂槐。猪在圈里嚎叫,孩子们在房间里乱跑。做父亲的勒令一个孩子出去讨米。那个差点被父亲淹死的女孩,背了布袋子拄根讨米棍。三年后她嫁给一个木匠。第四年生下一个女儿。第五年特大洪水卷走了孩子,冲走房屋与猪,余下的生命是疯癫。平躺在床的女人,用一把剪刀剪断了自己的喉管,长眠于田边的泥堆里。

沉去的家事这时候浮起来,旅行者有如抓到救命稻草,对自己的胆怯感到鄙夷。毫无理由地认定车上的两个男人想谋财害命,自我恐吓,事后回想都会觉得荒诞。月岭那一趟,已经证明阿古是完全可以信赖的。至于黑衣男人,一上车就呼呼大睡,根本就看不出有不轨企图。黑箱子躺在黑夜里,在嘲笑关于肢解与碎尸的胡思乱想。不过是一段普通的旅程。在这无边无际的冷夜,她和他们原本可以互相温暖。她的冷漠戒备,使短短三个小时的行程变得漫长沉闷。紧张使她全身肌肉紧缩,除了手心的冷热,衣背也湿了,皮肤发黏。

旅行者扭动腰身,暗自活络筋骨,突然打通关节般冒出一个印象:上月岭时,车内的手刹灯仿佛是红的。是阿古拉了手刹,车才犯疥病般抽搐。阿古故意造成车出毛病的假象,执意要送她上山,并且总是停下车来,劝她拍照,定是为了磨蹭到天黑。他这小个子,需要外部环境的协助,他要选择最佳时机。旅行者如结冰的池塘,刚刚融化,又被这一发现所冻结。她身体前倾,甚为仔细地观察车前的各种灯光。然而,记忆被紧张摧毁了似的,根本无法验证印象。

塌方的泥沙堆成山,堵住了道路。车艰难地翻过它。进入一段颠出五脏六腑的路。

“你有没有兄弟姐妹。”旅行者临阵磨枪套感情。阿古说有弟弟妹妹。光的阴影从他的脸上划过。旅行者又问黑衣人是不是阿古的朋友。阿古没有回答。因为车轮滚进坑里,车身剧烈一抖,他拼命打方向盘,踩油门,车从坑里挣扎出来。此时黑衣人也醒了,他抬起脑袋,胡乱张望两下,又聋拉下去。

大约走了多半行程了。随着终点的接近,仿佛黎明的亮光驱散了噩梦的惊吓,旅行者的胆量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又恢复对乏味的细致敏感,并迅速体会到“什么也没发生”的无聊。她才记起好长时间没吃话梅了。旅行者把一颗话梅放进嘴里之后,甚至对这黑夜产生了轻蔑,简直想眯眼打吨了。

车接二连三地绕弯。疯癫的姐姐消失于时间里。意识如瓶里的水,在旅行者脑海里晃荡,发出寂静的声音。一切舒服起来。火的舌头舔红了黑夜。母亲在火海里。嗓子嘶哑。四周无一人理会。翌日,漆黑砖墙,断壁颓垣,仍有青烟不绝。被一群没有面孔的人追逐。身体被挂起来。赤裸的身体似一头等待开肠剖肚的猪。精瘦可见两排肋骨,下陷的肚皮。被剖开了,肚皮里面是空的。红白相间的肉,干净无一滴血。刀从脑袋中间压下来,骨软如泥,顺从地分开。一道亮光从两眼间下滑。于是意识也分成两半,一半清醒,一半迷糊,一半看着自己,一半看着他们。睡意如虫子,慢慢地从脚趾往小腿爬,爬上大腿,爬上小腹,爬到前胸……迷糊的一半更加混沌无知,左半脑袋清醒地意识到,大约这种睡意沉沉的感觉就是死,千万不能睡(死)去!挣扎着保持清醒。咯嚓一声巨响,绳索断了,身体坠落在地。

旅行者猛地一晃,额头碰到前排座位,醒了。阿古停下车,并且熄了火,连车灯也关了。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醒的,他扭头看了一眼旅行者,眼睛比车内的微弱荧光还要阴森。

“停车干什么?”旅行者尖声问道。

“撒尿。”阿古回答旅行者,又与黑衣男人讲了几句当地话,似乎达成共识,各自打开了车门。

“完了!”旅行者心灵深处喊了一声,意志似群鸟散飞,只余光秃秃的枝杆,动弹不得,感觉腾云驾雾般,全身瘫痪,只剩下眼珠子还能滚动。眼见两个男人分从两边下车,经过车座后门时,旅行者脑海里光秃秃的树杆上群蝇乱舞,听觉陷人盲区,眼珠子滚动不了,似乎连呼吸都断了。

没有人拉车门。一只鸟飞了回来。两个男人走到车尾。数只鸟飞了回来。旅行者的眼珠子活转了,恢复听觉。尿水洒溅在路面的声音,比交响乐更雄壮,激动人心;比民间音乐更朴实,亲切温和,充满安全感。她希望他们的尿绵延不绝,直到天亮车繁,直到炊烟升起。

遗憾的是,尿声很快停止了。两个男人低声交谈,嗓子里滚出的笑粒溅到路面,发出金属质地的重音,然后四面八方散去,在漆黑的四周回荡。旅行者毛骨惊然。她这才费力地抽出刀(这个动作完全不是她平时想象的那么利索与凶狠,倒与梦里的绵软勃滞相似),后背紧贴车座,留下用武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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