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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46)

两团黑影分别向左右两边的后视镜逼近,如水覆盖过来,再一次抹空旅行者的意识。直到两个男人回到各自的座位坐好,旅行者才收了刀,身体回到身体,再松散、流淌开来。脚下零星的乡村灯火,证实车在很高的山路行驶,证实周围除了灯火,仍是什么也看不见。

“你,不方便一下?”黑衣人很认真地提醒旅行者。

“不用。”旅行者答道。

第07节

旅行者回桌时,老头已经走了,空荡荡的椅子,一椅子谜。或许在行走中,植物会自己枯死。或许更为茁壮。旅行者无法确定自己通过旅行寻找什么,一如她不确定自己不是在旅行中找死,死在植物的疯狂生长时期。随身携带的刀,坚硬地讥讽了她。旅行者对于自我内心一片无知。销毁所有生活的确定性。幸福与苦难没有区别。任何事情,只为装饰过去所用。

桌面上进行一场诗歌争论。谈论诗歌,是美好生活背后的消遣,还是苦难生活中的援助?旅行者难以从人们的脸上找到答案。可以肯定的是,饭桌上得谈点什么,而诗歌无疑另一种酒,它让人醉酿酿地随烟雾升腾,轻易获得知识分子的高贵。有人提高嗓门,开始批判某著名诗人。旅行者听出此人在以故意误读的方式,贬抑他人,来确立自己的诗人形象。许多人都采取这样的方式。旅行者掩嘴打了一个哈欠,乏味的争论,她更喜欢在不遵纪守法的人身上找到慈善。尽管她的内心比任何人更需要诗歌。

一生只呈现一个意象,胜于写出无数作品。感情也是一个道理。旅行者这生的意象,就是那株叫做诗人的植物,或者说是那个名叫植物的诗人。他就是诗歌。这个意象的呈现,成了旅行者生活中的一道屏障。她幻想消失。消失是另一个意象。

精力集中在诗歌探讨上,没有人再提旅行的事。有人叫嚣,别以为诗歌的艺术比音乐简单,像练钢琴那样下苦功夫就成了。叫嚣者有颗屠夫的大脑袋,胸膛结实,里面诗心跳跃。这是个奇迹。诗歌无需叫嚣,正如诗歌语言不用修饰,或用好的修饰,诗人也无需叫嚣,应该像植物那样汁液饱满,根须遒劲,但保持沉默。这是诗人们的事。旅行者只想到明天早晨就要离开,深入旅行,手中连一张地图都没有。好几次她想告退,诗歌如梦魔压着她,她想离开,站不起来。

一阵轻微骚动过后,恢复温和理性,有人谈诗歌的节奏、象征符号等等。旅行者心不在焉,脑海里依次浮现与植物纠缠的场景。那才是真正的节奏、象征、技巧和形式。由生命创造的真正完美的诗。旅行者又听到说什么的“固体的”诗如树成形,“液体的”诗如水注瓶。她是一个瓶子,诗人如水,她日渐丰盈。

成年人明白活着是怎么回事。纵有不快与伤感的情绪,无非就是撒娇。“奸夫淫夫”更是深暗其意,心里清楚如何牵着自己的鼻子,绕出谜一样的深渊。懂得绕,与是否绕得出,属两码事。旅行者接连不断地梦见诗人植物,无一好梦,每醒必哭。因为梦魔,旅行者屡屡搬家。植物曾经呆过的小星里,开始生长植物。南方和北方,忽暖忽寒。在路上道晚安。晚安八点钟。晚安九点钟。晚安十点钟。

植物的一则短信:“北方今夜大风,我们家吃饭不准时。”旅行者回复:“情人是孤魂野鬼,此刻我就是你屋外咆哮的风。”植物一夜无信。翌日清晨,他说:“你让我想到《简·爱》里的疯女人。可怕。”

平安夜,植物的电话:“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山里头,周围什么也看不见。大雪纷飞啊,真的大雪纷飞。我,只想给你唱一段京剧。”旅行者在南方的沙发里,感觉到植物四周所不能见的悲壮景致,以及植物异样的情绪,内心瞬间杂草丛生。植物唱至“大雪纷飞”,说声“我好想你”,放声大哭。一个世界因此形成。一种信仰因此建立。旅行者霎时宽恕了世上一切罪恶与苦难,植物这个夜晚的爱情,使她顿觉黯淡无光的一生,从此精彩。

“我已陷入深深的日常生活。是过去的生活将我改变成现在这样。我不能在你身边。多想在你身边。”

“不,植物,我不曾陪你度过你患难时期,现在有什么资格要求与你共享安宁。我只是嫉妒她们,羡慕她们。”

“魏尼,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爱你。”

“我想去所有你去过的地方。西藏、印度、希腊……”

第08节

街上的路灯状如莲花。人少。井然有序。一条奔腾的河将风口城劈成两块,桥把两个板连成一体,旬然声响滔滔不绝,渗人宾馆昏黄的灯光中。墙纸泛黄,有污迹,到处是裂缝。天花板老鼠在天花上奔跑。一条白虫垂在半空中玩体操。旅行者洗澡上床,疲乏不堪,打算先在风口城里消磨调整一天,把精神与身体放松了再继续前行。入睡前,旅行者对整个旅程进行了温习,刚觉得自己死里逃生,又嘲弄自己庸人自扰,哪里有那么多歹徒。床单上一块硬币大小的旧血迹,刺激了旅行者。房间里充满冥界的隐约。她起床把窗帘拉得更严实,将所有的灯调到最亮,让电视继续乱七八糟的声音。

上午,旅行者刚尝到熟睡的滋味,就被敲门声弄醒了。

“什么事?”“您不是说需要一个导游吗?”“我说过?”“是啊,昨晚您登记住宿时说的,您还说您要体验藏民的生活。”

“啊,是么?”“导游在大堂等你呢。”“对不起,我洗个脸就下来。”

旅行者对请导游的事毫无印象。她确实考虑过,是否请一个当地人当导游。登记住宿时,问过服务员是否有地图,但根本没提导游的事情。服务员当时回答没有地图,还问有没有贵重物品需要保存。她说她的箱子有密码锁,取了房卡就走了。

旅行者十分纳闷,刚走进大堂,就有个男人迎上来,是昨晚的黑衣男人。彼此表现相当的惊讶与意外后,旅行者与黑衣男人谈有关费用。黑衣男人说随便。旅行者又问去哪些地方,黑衣男人说风口的喇嘛庙最有名,海拔5600米的雪山上有一个,那是真正的圣地。见旅行者犹豫不决,黑衣男人接着说道,玩完风口,稻田是非常值得一去的地方,明后天我有位朋友回稻田,稻田比风口漂亮,你可以坐他的车去。旅行者问风口去稻田有多远。黑衣人说三百七十多公里,早上出发,下午能到。阿古昨晚没回花地,今天你还可以请他当司机。

旅行者同意了。她把所有的行李都放在宾馆,随身仅带着相机与两百块现金。半小时后黑衣男人带着阿古在宾馆面前集合时,问道:“你怎么不带行李?”旅行者说:“用得着带吗?”黑衣男人便支吾不清,旅行者心里又添疙瘩,狐疑更重。再看阿古,换了个人似的,不说话,只是闷头开车。

一路上青山绿水。黑衣男人滔滔不绝,说自己叫吉荣格,是土生土长的风口人,当过兵,退伍后干过多种工作,间或做导游。父母都死了,母亲死后举行天葬。旅行者对天葬兴趣很大,追问吉荣格有关天葬的风俗与场景。吉荣格并不描述,说他与喇嘛庙的主持相熟,刻录天葬录像送给她不成问题。旅行者惊喜。吉荣格又强调,某电视台曾出高价买天葬录像,被主持拒绝了,他十分愿意利用与主持的私交,满足旅行者的愿望。殊荣来得太突然了,旅行者对吉荣格的话还没琢磨出个真假,眼前的山,霎时全白了头。

“我能不能看到天葬?”旅行者对雪山反应平淡。

“比较难有机会。天葬台倒是可以看。”吉荣格说。

“有秃鹫没有?”

“应该能遇到。一般来说,没有天葬,秃鹫都飞散了。”

“活人躺上天葬台,秃赞会不会来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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