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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71)

我到底害怕什么呢?我有点沮丧,但努力整出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回到餐桌旁。

汪大头和鼻钉姑娘已经撤了。一个混吃混喝的六指公知喝高了在胡诌。微醺的男作家捏了一下女记者的手。饭局已经有了阑珊的意思。

其实,我本人就是西伯利亚平原上那个孤独的流放犯。我不断地更换城市与圈子,抛弃既有的生活内容。我没剩下朋友,没有闺蜜,几年前有个走得稍近的同事告诉我,高xdx潮的感觉就像跳楼。她长得金肤黑发,修腿翘屁股,像匹结实的母马。母马说她遇到喜欢的男人,身上会分泌出奇异的香味把男人迷倒。我不完全相信母马的这种动物性的描绘,但事实却像她说的那样,总是她甩别人,她很容易“跳楼”,还可以连着跳。在我看来,她是个奇迹。

母马的生日宴会上,她匀给我一个帅小伙,于是我正儿八经地搞起了男女关系。老实说,我几乎是第一次谈恋爱,很不在行,谈得磕磕绊绊,焦头烂额,激烈时还有武斗场面。半年后我提出分手,他突然凶相毕露,一边对我软硬兼施,一边自残自虐,把自己弄出血来。我只好向母马求助,母马说感情的事外人不好插手,更何况她和他并不熟悉。我于是搬家换电话,清净了十来天,我以为事情结束了,没想到有天下午他突然在我住处堵住了我。他先是痛哭继而辱骂,后来又扇自己嘴巴,眼睛通红地求我不要离开。我一定是在那个时候受了惊吓,以至于后来见到男人流眼泪就害怕。当时,我费了很大的劲才逃出了包围,晚上在母马家里住下了,第二天一早接到公安局的电话,有个男人在我门口抹了脖子,请我接受调查。从接到电话开始,我一直在哆嗦。我哆嗦了好多天,直到我离开那座城市。我同时甩掉了从前的朋友,抹掉了一切有可能刺激噩梦重现的蛛丝马迹。

时间终于掩埋了那片废墟。我的精神长期处于瘫痪状态。在任何场合遇到男人这种动物,我总会担心他们突然发起攻击。我保持高度警觉时看起来像个窃贼。骆驼不知道我的遭遇,他温和如羊从来不会有好奇心,像一个匀速摇晃的摇篮,有时仿佛还能听见婴儿的呢喃声。这里有一种避风港式的安全感。我打算和他搞一下。决定跨出那一步时,天色接近黄昏,我忽然想先去许一个愿。我经常在雍和宫里的大树下读书,闻着不灭的香火,看着过往的香客,但从没向菩萨乞求什么,比如钱财,比如爱情,我只是虔诚地等待未知的事物。我对骆驼说想去雍和宫时,他十分体贴地带我去了,告诉我烧香拜佛的一些讲究。我顾不上跪姿和磕头的方式,脑海里紧张混乱,似乎许了一堆愿,后来却一个也不记得。一种神秘的东西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饭后,我们去了骆驼的公寓。这是我第一次去他家。一切符合我的想象,条案、圈椅、瓷器、墙上的字画,还有壁柜里的坛坛罐罐,现代化的跑步机,沙发和旧式箱几混搭,凌乱又个性。我们寻找一种消食的方式。他烧水,在普洱茶和咖啡之间,我选择了前者。因为我那颗脆弱的心脏喝了咖啡就扑扑乱跳,我对那玩意儿从没感冒过,每次去咖啡馆都喝鲜榨胡萝卜汁,我得了一个“兔子”的外号。

骆驼不知道这些。说到底我们只是一对好邻居,站在彼此的花园里打招呼,隔着爬满青藤的竹篱笆说些诚恳的话语。现在,我进了骆驼的花园,我的心里打鼓,满是临刑前的忐忑。

我们坐在沙发上,他现世的屁股一动,我底下的世界也不安稳。续杯之后,我越来越觉得不和骆驼上床是对骆驼的侮辱。瞧,骆驼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窗帘闭合,橙色的射灯打在液晶电视周围,余光轻轻落在我们身上,他在自己的沙发上从容笃定,不急不躁,享受这暧昧的前戏。

我们差不多和狗一样相互嗅够了,确定是自己喜欢的气味,半醒半迷中宽衣解带,我像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迎接第一批参观者那样打开大门,心里却幻想今天是个休息日。眼看参观者就要鱼贯而入,只听见骆驼诧异的声音:“嗳?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

原来骆驼下面不听上面指挥。他又连念叨了几遍,那情形像近视眼忽然不知道眼镜搁哪儿了。

我却喜不自胜。这次不举一举解决了我的心理负担,我拿出平生最大的热情假意抚慰,做得很像那么回事儿。后来的骆驼,仿佛毕生都在为证明自己能找到那副遗失的眼镜而努力。我也趁机深入骆驼的精神世界,在确保他不是身体的过客之前不做无意义的性交。人生最荒唐无聊的性事,对于一个徘徊在遥远的西伯利亚平原的流放犯来说,如果不赋予意义,我想不出它有什么存在的理由。

骆驼最不该将我引向书法的歧途,像我这种过于安静的人,再去练书法,简直像自宫一样,一笔一画全是砍欲望杀卵子的刀。从此,见骆驼只谈字不谈情,我几乎已经成功抛下了身体,在没找到那副眼镜的骆驼面前,敢于妩媚多娇了。

有一次,我无意中聊到老家,说起村里还有人睡晚清雕花床,骆驼便要去我老家淘宝。汪大头强烈附议,不久我们三人整装出发。我一下子带两个男人回来,我妈眯眯笑,我爸烹鱼宰鸡,我哥去田里抓了半篓子黄鳝,各种屠杀过后,我家后院尸血横流。我爸将桌子摆到天地间,槐树下,又拿出自酿的米酒,在乡村的微风中碰杯。我爸喜欢这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酒过三巡竟然聊起了他的革命史。骆驼很感兴趣,因为他的父亲也参加过革命。汪大头一个劲儿逗我五岁的小侄说话,反被小侄古怪的问题难倒,他问为什么你的裤子这么多口袋,你是男的为什么要戴耳环,城里的太阳会落在哪里。

我妈则逮住我说不会是戴耳环的那个吧?我妈越认真我压力越大,如果我下次回来没有骆驼,会被我妈的封建观念碾得遍体鳞伤,她的杀手锏我早已领教。其实我也搞不清骆驼到底算我什么人。深想一层时,连自己也吃了一惊:当我和骆驼没发生性关系的时候,我并不能确认我和他的关系,好像男人必须在女人身上盖戳之后关系才能生效。我想我并没比我妈进化多少。倒是我妈的信念天然诚恳,我的虚伪做作。

我含混着应付过去了,我妈没有追究,我却不能放过自己。我躲在厨房里怀着极大的自我鄙视拍死了一只蟑螂,另一只被逼到洗菜盆里,我拧开水龙头慢慢淹死了它。我妈完全不知道有个人在我家门口抹了脖子,此后我的梦都是血淋淋的。我不知如何看透一个人的脑袋,如果人的精神疾病像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一览无余,我大可不必像深陷黑夜一般恐惧。我放大了骆驼裆部的中缝,给自己设置了前进的障碍,他像麻雀一样蹦跳是不失童真的顽皮,我看作滑稽是存心不让自己如意。一时间,我有点幡然悔悟的意思。我清理好蟑螂尸体,心情妩媚地回到餐桌。老爸已经微醺,说话情绪激动,手在空中挥动,我知道他的故事抵达高xdx潮。

我看了骆驼一眼,默默想起西伯利亚平原上那个孤独的流放犯,我下决心要它今晚到来。

老爸酒劲上来扛不住,呼呼睡着了。骆驼和汪大头在附近欣赏田园风光,我帮我妈收拾残局,温驯地忍受她的唠叨。我瞟了一眼窗外,骆驼和汪大头边抽烟边评点江山,黄昏最后一脉余光涂满他们的后背。我心里想着夜晚即将发生的妙事儿,面色欢愉。我妈见我态度不错,于是化批评指责为语重心长,还说她开始锻炼身体,因为我生儿育女后需要一个健壮的保姆。我一听就两眼发潮,我想,为了我妈我似乎也该好好干上一回,否则真是不孝。

我又看窗外,骆驼和汪大头已经走开了,枝头上两只小鸟正用嘴互相给对方打理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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