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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70)

我认识汪大头的时候,他刚从监狱出来,因为酒后开车摸乳超速闯红灯撞翻小卖铺,伤着一老太太,赔了钱款,蹲了半年,顺带让副驾驶的那个无名姑娘红了一把,那儿正好有个摄像头。汪大头在狱中写词谱曲,有事没事都唱,受到了空前的欢迎,身体没怎么吃亏,很快火了起来,成了监狱明星,连狱警都舍不得他离开。汪大头说那半年他过得最快活,因为他的歌声给大伙带来了自由与想象。汪大头出狱两个月后在全国的大城市搞了一次巡演,入狱经历仿佛硬汉脸上的刀疤,使他大放光彩。

有一天,我和汪大头吃烤串喝啤酒,我和他不算知己,似乎有往那方面发展的趋势,他坦率的高温烫到了我。他毫不忌讳地谈起他的私生活,说他每到一处都有姑娘投怀送抱,他在各式环境里操弄过她们,有的连名字都不知道。他描述了车震、野合还有电影院里的嘿咻经历,尤其是在咖啡馆那一段,惊心动魄,他和一个十八岁的女生挤在一张软椅上,咖啡馆人很少,他们坐在角落,落地窗外人们在夜色中步履匆匆。那女生穿的裙子,侧身假装看ipad,他从后面进去了。其间服务员还来添过一次茶水。西伯利亚平原上那个孤独的流放犯很快走进了咖啡馆。

汪大头还给我介绍他嚼着口香糖塞着耳机的新女友。小妖精睁着一双充气娃娃似的漂亮空洞的眼睛,塞着的耳机从头至尾就没摘下来。

我不大相信汪大头,他把自己弄得像一条公狗或许另有原因。当然,第一次见面就上床总比睡一回觉就得结婚要靠谱。在这种事情上,我没什么道德立场,我只是依我的理论行事,肉体上添一个过客就多一份累赘,甚至是一堆清不掉的垃圾记忆。有人喜欢上床,有人喜欢喝酒,也有喝酒上床善饮能操的,那是别人的能耐。每一次酒局都会有初次见面黏在一起的男女,没什么奇怪的,这便是酒局的功能之一。低龄少女在桌上异常活跃,在这个空间里,“85前”确实大势已去。我的同学全部结婚抱孩子了,我的个人问题几乎成了一桩公患。我只好不再参加同学聚会,尤其躲着抱孩子的女同学,除非开始养狗,我才可能和她们有共同语言。过度的关心就是打探隐私,我从不相信,一个人不结婚会使另一个不相干的人寝食不安。她们更多的是炫耀自己,因为每一个秀幸福的人其实都充满了不自信,他们无非是通过种种方式来暗示自己,并通过外界的力量加以约束,她们的生活始终像狗一样竖起警惕的耳朵。有的终究没糊住窗,露出了破败残絮。想到这些,我就很轻松,像是卸下了重轭。

生活是一张千层饼,我不会因为只尝过其中一层而否定别的存在。当汪大头讲他的风流韵事时,我看见自己如疾风过后的桃花,簌簌落了一地。有几回我想过和骆驼胡搞一阵算了,但他一旦离开座位站起来,我便如上岸的鸭子,不在戏水的状态。

有个女孩写下一句“我有抑郁症想去死一死大家别在意”后从容赴死。看了各种版本的留言,我什么也没说。面对死,犹如恋人说分手,我选择闭嘴不再蹦出一个多余的字。每个人都是自由的,当我去干预别人的自由,我便首先失去了自由。精神上不能自理的人只会酿造更大的矛盾。从前我更看重肉体,我认为性事的不完美意味着情感的凋敝,现在我发现那是一种错误,当我回忆过去,肉欲烟消云散,存在的却是某人的精神世界,无形而坚固。我偶尔发个短信给他,企图摸索着回到过去,但是连我自己也迷了路,荒芜的小径杂草丛生,还有障碍物和深沟野壑。没有人在传颂爱情的时候赞美肉欲。经过许多夜晚的自省,我发誓此后要轻视肉体,让感情变得更加纯粹。可是在与骆驼的交往中,我自相矛盾,禁用自己的身体,又做不到只取他上半身全情投入,像苍蝇盲目地撞击玻璃。

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我找了一堆题目测试自己是否患有抑郁症,结果显示我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不倒翁。

我去宋庄看艺术家在房顶表演后位式性交,女人xx子间写着标语,男人披头散发,他们的姿势让我想起一种人面狮身的怪物。后来我对骆驼说,我觉得当时观众的各式表情才是那场行为艺术的核心,就像结婚的表面是爱情,真实的情况是彼此找一个垫背的,以备老无所依。我这话说得刻薄,不小心泄露了内心的恶毒,我以为骆驼会如受惊的小鹿般逃进树林,从此像害怕一管猎枪似的躲着我。没想到他却轻盈一笑,赞同我的垫背观,还说我们都是人面狮身的家伙。骆驼的话给圈外徘徊的羊抽了一鞭子,我差点低着头就冲了进去。他紧接着说了一句更让我爱意顿生的话:哗众取宠的半吊子艺术家才华有限,人品却是向下生长的枝条。

我逐步发现生活中的骆驼比鉴宝节目中的骆驼更精彩,这使我对肉体的使用更为谨慎。父亲的死让骆驼成了一个哲学家,他说生命是死亡的赝品,是假象,是幻觉。说实话,我不在乎生命是什么东西,我盘算着和骆驼如何继续,要不要上了床边睡边看。现在的人谈恋爱不上床是变态或装逼,而三十年前多睡几个小伙子却要蹲监狱吃枪子儿。

归根结底,我们都是正人君子,观念才是那个兴风作浪的潘金莲。

我设想我和骆驼发展的情景,在临界点我像个处女一样紧张,然后我告诉他我想和他撇开身体谈恋爱,先不说他的反应,把下半身的野兽关进笼子里,无视它的嗷叫,我先自觉得荒唐了。后来,我又曾仔细考虑,我和肉体到底能不能撇开,我能不能做到它们搞它们的,我们谈我们的,快活和灾难身体自己扛,什么月经、怀孕、流产、身体背叛都是无足轻重的附属品,用不着忽而形而上,忽而形而下,在各种浪费生命的麻烦纠结中榨干自己。但是,我的想法像雪糕在箱柜里冻得坚硬果决,拿出来就软化成水,我永远敌不过本性的复杂。我还是那个柔软真实的女人,倚在自己的门庭迎归西伯利亚平原上那个孤独的流放犯。

事实上,我的所想远超我和骆驼交往的程度,他没有表现某种攻击性的需求,我们甚至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接吻,偶尔会嘴唇轻触或者吻一下面颊。我似乎习惯了他裆部的中缝,也许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另一种演绎,第一次见面时我夸大了那条中缝的存在,我甚至觉得那是很体面的一条中线,它与他密不可分。

我开始跟骆驼参加朋友聚会,他们喝酒聊天都很斯文,不劝酒,更不强迫。没有人主持饭局,酒也是总量控制,倒在分酒器里,一人一壶,用小杯,喝完自己倒。汪大头隔三差五换女友,带来也不介绍姓甚名谁,大伙也不问,那姑娘也只是埋头吃菜,偶尔与汪大头私语两句。我和骆驼的关系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在他们的默认或玩笑中我们不作反驳,我喜欢这种轻松的状态。我看出来了,他们并不在乎你是妻子、情人还是女友,他们要的是聚在一起的欢乐,哪怕你有一天突然不是妻子了,也不会过于诧异。英雄不问出处,饭局照常进行。

有一阵,骆驼和汪大头去厕所吸烟,相继离开饭桌,我试着和汪大头带来的小姑娘说话,那姑娘打着鼻钉闪闪发亮,神色慵懒像个吸毒分子。我不擅于打开别人的心扉,索性装出老女人的样子。我忽然也想小解,于是走过一条悠长的通道到达目的地。洗手间装饰十分优雅,很像咖啡馆,还飘着一股桅子花香味。在盥洗处洗手的时候,我从镜子里看见骆驼和汪大头走出洗手间,汪大头搭在骆驼肩上的手拧了一下骆驼的脸才放下来。男人间的勾勾搭搭总是让人别扭。我对着镜子理顺头发,涂了一层润唇膏,不接吻的嘴唇总是特别干燥。有片刻我顾影自怜,我想是不是我出了什么问题,如果我能像别人那样原谅少毛肚肥屁股大说话粗俗之类的男人并加以热爱,修改完美主义的毛病,就不至于因为骆驼裆部的那条中缝犹豫至今,甚至还在脑海里拼命给他换上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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