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盛可以中短篇小说(80)

启动木栓子的声音。一扇单门开了,一束黄色斜光夹裹着女人的身影投射到地坪上,光亮里紧接着填入另一个长影,两个身影叠合,然后随着门的关闭,迅速卷入黑暗。胡丽满窗口的窗帘子落下来,不一会灯就灭了,整栋房子在满天繁星下沉默。

蛐蛐虫不倦地叫着,一声接一声,侧耳细听,它们却沉默了,仿佛知道有人在寻探它们的踪迹。然后有一只小心试探地鸣叫,像是求偶,一只、二只……逐渐附和着鸣唱,越来越多,于是它们又渐渐热闹起来。盛夏过了,青蛙也有些懒得叫嚷,来附和这些小虫子,偶尔会鼓着腮帮子,在嗓子里咕噜几声。草丛中偶尔会有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水蛇上岸,去别的池塘,或者是被蛇追赶的老鼠在仓皇逃窜。

百万颗星星的光亮是微弱的,黑夜里的渔场就像一幅颜色偏黯的国画,水色浅灰,浅灰里墨色点点,成排成行;田埂交错,路面浅灰,路边有草,颜色偏黑;天地之间是灰黑,偶有夜鸟穿过这片灰黑,落在深黑的水杉和房子上,不声不响;三两个白点,是还亮着灯的窗口,像黑房子的眼睛。这情景,真用水墨描绘出来,色彩是很难把握的,怎么也比不上这天然的浓淡相宜。

不知怎么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三个男人朝一个方向跑去。“老三,没看错不罗?”“哥哥,我亲眼看见的!这回子那个杂种跑不了。”“婊子养的,老子今朝把他当贼打死!再撕了这个堂客们!”三人手中带的武器很长,黑夜里看去,大约是扁担、锄头、铁锹之类的东西。三人迅速地堵住前门后门,十五分钟前打开的那扇单门“嘭嘭嘭”被擂响了。男人用鸭公嗓门大喊“堂客,开门开门,我是你老倌。”门里没有反应,男人用力踹门,踹不开,就用锄头打门。这时后门有人嚷:“大哥,快来啊,这个杂种从后门跑啦!”被唤作大哥的扛着锄头朝后门追去,黑灯瞎火中跌了一跤,他的兄弟也刚刚从地上爬起来,逃跑的黑影已跑出几十米远。“给老子抓住这个杂种,踩死这个婊子养的!”男人歇斯底里地喊,朝黑影撒腿狂追,两个弟兄高一脚低一脚紧紧跟在后面。

渔场仅有的十几所房子的灯全亮了。

赵建国惊魂未定,气喘吁吁,哪里料想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幸亏守后门的男人个儿矮,体力稍弱,他才能把他摔倒在地,冲出包围圈。渔场哪里有躲避的地方啊,就算赵建国再熟悉地形,他也毫无办法。无路可逃,只有被这三兄弟乱棒打死。背后三头恶狼穷吼着“抓住这个杂种”“打死这个婊子养的”,赵建国胆战心惊,慌乱之下冲进了养猪场,群猪遭遇这突然惊扰,也敖熬乱叫,在猪圈里冲撞,于是赵建国暴露了身在猪圈的目标。这时三人的脚步已逼近屋外,更多的脚步尾随而来。猪场的窗口开得很大,所以并不黑暗,赵建国恨不得马上变成一只猪,混进猪群。

“喵——”夜猫叫了一声,从窗台跳下,经过猪圈的矮墙,从赵建国脚旁窜过,一块小石头从窗口落下,“咚”的一声掉在屋外的渔塘里,赵建国猛地想起来猪圈下面的池子。他知道池子的入口在猪场的尽头,便迅速地奔跑过去,毫不犹豫地跳进了猪粪池,胸部以下全部没入池中,他蹒跚到里面更为隐蔽的地方。

什么也看不见,满鼻子刺鼻的猪屎臭味,蚊子立即嗡嗡地围了上来,在耳边雷鸣般的轰炸,往鼻子、嘴、眼睛、耳朵里钻,疯狂地舞蹈,吸血的尖嘴毫不留情地刺进皮肤,赵建国的一双手根本驱赶不过来。猪群在玉石板上面不安地骚动,人的脚步声转近了,又离开,离开了,又折了回来,反反复复地走动。

“你看哒他进来的不喽?”有个男人吸了一口烟,有点狐疑。是一副鸭公嗓子。烟头明灭间乍现的面孔,眼珠子突出,上唇留着胡髭,皮肤毛孔粗得像长了许多麻子。隐约看到他一只手扶着锄头,手指头关节很粗。

“何解不是喽,不是他是鬼啊?老子看哒一坨黑影跑进来的。这个猪日的劲蛮大,老子只怕摔哒腰子。”这个男人矮胖,扁担竖在地上,跟他差不多长短。

“看见人,真的来哒鬼!老三,你看见?”鸭公嗓子提起锄头,重重地锤击着水泥地面。地被震响,猪又惊慌了。

“会躲得猪牢池子里啵?我去搞支手电筒来照照。”对着墙壁哗啦哗啦屙尿的男人捅了一句,转身去找电筒。

“没得这样蠢吧。痒都会痒死这个杂种。老子上回只下去捞手表,手脚痒个一个星期。”鸭公嗓子说到这儿,捻灭了烟头。

有猪屙尿。从玉石板缝里漏下来,直接落在赵建国头顶。一只大蚊子叮得脸生疼,他狠狠地朝脸拍过去一掌,屙尿的猪受到惊吓在猪圈里拱窜。

灰暗中鸭公嗓把头转向猪圈。忽然想起什么,又更大声地补充:“那里头何解躲得人罗。没得可能。老三莫去哒,再在这附近找找看,会不会躲哒渔塘里。”鸭公嗓划根火柴又点了一支烟,脸上挤出一丝狞笑,凸出的眼珠子里闪现邪恶的快意。他靠近矮胖男人,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矮胖男人点点头,便开始围着这猪场周围的渔塘煞有其事地寻找。

赵建国一直警觉地聆听外面的声音。浸在粪池以上的部位,每一个毛孔都被蚊子叮过无数次,连头皮这样的地方,也不能逃过蚊子的攻击。如果能看见,他的单衫上一定躺着无数的蚊子尸体,池子面上一定飘浮着厚厚一层蚊子的骨骸,他的皮肤上印着蚊叮的颗粒与指甲抠出的血痕。赵建国就这样,一面与蚊子战斗着,一面倾听外面的动静。也不知折腾了多久,赵建国只觉弹尽粮绝,疲惫不堪,他渴望一张床,摊开身体沉沉地睡去。他甚至后悔了,今天晚上应该呆在家里,或者说,根本就不应跟胡丽满发生关系,落到在猪粪池里藏身的地步,斯文扫地,名誉扫地。蚊子依然是越聚越多,依然精神奕奕。下半身的压力逐渐增重,双腿已然失去知觉,只能强撑着,不能瘫软下去,渔场场长偷情淹死在猪池里,这叫后辈如何有脸做人?

“森巴子,么子事么子事啦?”陆续赶来的人问道。赵建国知道森巴子就是钱森,那个鸭公子嗓音,胡丽满的男人。“屋里进哒贼股子,狗娘养的,偷得老子屋里来哒!老子屋里放哒现金。”鸭公嗓子说。“钱?丢失不罗?大家分头找找啊!”于是脚步声在赵建国头顶、左侧、右侧稀里哗啦地穿梭。“你堂客没在屋里么?”“堂客困觉,不晓得贼股子进来哒。”过了一会,有人认真地说:“没得,跑都跑个哒,回去看看没丢失么子家伙吧!”这些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一通,觉得事情很小,越来越无聊,便都陆续回屋睡觉,脚步声和人声渐渐远去。

赵建国鼻子已经闻不到刺鼻的臭味,皮肢也感觉不到蚊子叮咬的疼痒,他开始艰难地向着外面那一丁点灰白亮光处移动,像迎着十级台风前行。他歪歪斜斜地,像只笨重的鸭子,差点倒在池子里。

“哥哎,你说那家伙真的在池子里么?呆个久,没死也只有半条命哒啵?”外面还有人。离池口还有一米远,赵建国绝望地扶着池壁,不敢动。“几点钟哒?”“十一点半呢。”“回去得哒。家丑莫外扬,先莫到处乱讲。”“晓得。哥哎,你何盖处理嫂子喽?”“老子看看,没么子人晓得这件事,就放着,晓得哒,老子就踢她出门。”“嗯……”几个人磨磨蹭蹭地,终于离开了猪场。

猪场屋顶上一团黑影,一小点红火忽明忽灭。原来鸭公嗓子走到几脚就偷偷溜回来,爬上猪场屋顶,看赵建国从池子底下钻出来,带着一身刺鼻的臭味,余惊未息地逃离渔场,他的脸上有复仇的窃笑。

上一篇:时间少女 下一篇:盛可以随笔、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