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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爷(15)

作者: 豆儿太岁 阅读记录

凌觉仍在屋内,当着其余三人的面并无避忌,同李爵直言:“西园心上那一个,并非高将军,”言到中途等一等,瞥眼床内人,补完这一句,“也不是我。”

李爵终于动了动,目光拨过来鄙夷地看向凌觉,话音很弱:“你放屁!”说完三个字,累得他又咳了几声。

凌觉没有再争辩,只是静静地与另三人略一颔首,还自出去。

“我烦他!”李爵用尽气力道,“但我、顶瞧不上、瞧不上你!”

凌觉背向着众人,倏然落下沉沉的叹息。

“你瞧不上的,又是哪一个我?”

“就是你,都是你!”

“我不是凌觉!”

李爵忽癫笑:“呵哈哈哈哈——我他妈还不是人呢!小爷是灵童转世,神仙投胎,九天十地一老祖!”

凌觉竟也哼笑,听起来却悲凉:“你不应该恨凌觉,他是在乎西园的。你也不需要瞧得上我,我本不该存在。凌觉和凌孟然,大约除了西园和芣儿,这世上并没有人在乎我们是否为一人。但他们分得很清楚,所以也爱得很明白。西园不会抱我,当我只是孟然的时候。”

李爵静静躺着,似气得无力反驳,又好像他也不是很确定。不确定眼前人是谁,不确定心里头怨恨谁。或者他从来只是责怪自己,爱而不得,徒然自伤。

“二郎?”陈森小心地唤一声。

李爵眼合着没有应。他真的睡着了,不是气厥,仅仅是累极了,身体停下来,脑子也停下来。

陈森将药葫芦还给凌觉,道声:“多谢!”

凌觉推回去:“小叶配的伤药,留着吧!一日两丸,对他身上的余毒有好处。”

陈森点点头,把葫芦收起来,仍是称谢。

凌觉不再言,兀自走了出去。跨过门槛站一站,也不知向谁说的:“狛牙卫里回不去的话,无为馆总有你一席之地。”

辛星看见陈森面上少见的动容,很是讶异。

将夜了,陈森独自坐在伙间里守着小炉煎一锅药。近些日子他最常做的事就是煎药,一开始好多只罐子一溜在檐下排开,到后来就剩了给李爵准备的这一口。他也总爱一个人在这里坐很久,看着火,出出神。有时药篦出来放凉了,他都还坐着。

没人知道他眼里看见了什么,往事一幕幕,那里头的面孔跟现在的不是同一人。如今他只是陈森,而在很久以前,剥下这层伪装,他是山中采药人,有个天资出众的少年医者亲昵地唤他“羊爷”。

那时候,他名字里也没有“羊”。他只采药卖草,少年自他手里买下一筐羊踯躅,从此戏谑他是“羊爷”。

细追忆,仿佛不记得有听过少年正经叫声“师父”。彼此的相处毫无伦常下的礼数规矩,自然而然地教授,自然而然地成了莫逆、师徒,如父如子。

告别来得很突然,陈森本预备好迎接一场激烈的追究,意外少年只克制地问了他三件事:“非走不可?”

是。

“避祸还是躲罪?”

都不是。

“跟我有关么?”

没有。

这段缘对双方来说都是始料未及的天赐,少年珍惜,陈森何尝不惜?此生情谊寥寥,跟许多人扮亲疏,唯独对少年是不曾设计筹谋的。陈森一度很庆幸有这样一个人不存在于自己的盘算中,却能陪他走过一段晦暗的光阴,还原他的笑容,真真正正地记得他。

如此便好了。

陈森以为,仅仅如此了!

假使凌觉没有捎来那句转达。

已经无需计较凌家是几时、因何查得了这些,也无需分明少年是否早已知晓有心结交,所有这些都变得无足轻重。他是狛牙卫散在江湖的眼,本当湮没于茫茫人海不留下点滴痕迹,像不存在一样存在着,像幽鬼一般徘徊,世间的情太重了,哪一种他都要不起。不敢要!怕绊住了脚步,无法抽身而退。

药汁滚沸了,辛星自门外进来,不声不响掀开盖来拿筷子捣一捣,又拨了拨火,任它继续煎熬,径自取张小竹凳挨在陈森身边也坐下了。

她替陈森看火,陈森看着外头沉下来的夜色。

“十七年了。”陈森蓦地说起没头没脑的话。

“我也十七。”辛星倒是明白的。

“真的老了!”

“能回去了,想回去了,就回去吧!”

“回去……”

“有人等着的地方,就是回去的地方。”

陈森没搭腔。

辛星抬起头,看见他眼里落进了屋外的星屑,碎得一亮一亮的。

“要是二郎也能回去……他真该回去了!”

辛星想知道的,老主簿终于肯慢慢地说给她听。

☆、八、状元师爷

人这一生,活名活利,最终不过人嘴两张皮的编排,说你白抹你黑,南来北往的风里传一传,转头又得一番新人新事。

因此李爵的前二十二年人生里,被说纨绔骂败家、辱没斯文,十句里有九句断他完了,还有一句叹李家要完了,他从来不放在心上,成天兢兢业业地花天酒地,努力完给别人看。

正所谓,世人笑我太疯癫,我不疯癫他笑啥。李爵觉得当一个实至名归的疯癫人就是积德行善,是避免他人造口业死后下拔舌地狱,割肉饲鹰不过如此。阿弥陀佛,自己真是伟大!

结果偏有人拨开他的懒散挑破他的放浪,逼他去显山露水展抱负,击掌定下一场状元赌。

状元赌,状元有文武,笔也作刀,枪似挥毫,胜者英杰。那年破天荒双秀街市巡游,武魁更当街一舞酬知己,一时传为佳话。却不料翌日文状元便挂冠隐遁,徒落下一道欺君的罪名,还有世人喋喋不休的茫然。

凡上种种,都是辛星已知的。

然而陈森的话却以另一种方式铺开了李爵的人生:“二郎是家里的老幺,上面一个哥哥三个姐姐,三丫头和二郎是妾生的。不过李家内宅和睦,慢说哥哥姐姐们都惯着这最小的弟弟,便是大房太太也宠得厉害。没办法,可怜老大打小病秧子,落个残疾,腰以下瘫了,出来进去全要人伺候,大小解都离不开人。老大其实聪明得很,读书好,生意做得也好,二郎的学识多半是老大教的。哥俩可亲,可要好!”

这样好的哥哥还总要被拿来跟自己比长比短比上比下,比出个不如。小的时候李爵不明白,哥哥李卿怎就不如了?差在哪里?懂事后他恍然,只是差在一双腿,差在不能同他一样蹦蹦跳跳为祸人间。

便索性天天去为祸,一人胜两人的害,替哥哥喝酒享乐挨“正经人”的骂,挨亲爹的骂。不止骂,更要打。惹得一家子的女眷跟在后头哭哭啼啼求情,求不下,去找了哥哥来。哥哥不用哭,也不多替那“败家”的弟弟分辩,他只需让人将自己乘坐的轿椅也往祖宗牌位前一放,说陪李爵跪,老爷子立即摆手罢了。

补了账上的亏空,回来兄弟交心,李爵给哥哥洗脚、捶腿,做得仔细又熟练。夜里头兄弟俩并头躺在一起,跟童年时一样,李爵揽着哥哥嘻嘻笑,讲给他听外头的稀奇古怪,还有姑娘们的爱恨贪嗔。

李卿总不打断他,含笑听他讲到哈欠连天,才好言道:“存些钱吧!也不知,能替你管多久。”

李爵顶不爱听这样的话:“替什么替?哥就是当家人,就是!”

“现在是,总有一天不是。总有一天,我大约,还要走在爹娘前……”

李爵两手胡乱盖住哥哥的脸,将他嘴捂上了,瓮声瓮气抢白:“有我在,哪个阎王小鬼敢抢你的命?管叫他灰飞烟灭,哼!”

说完,变戏法似的摸出支簪子来,细看倒磨成柄古铜剑的模样,逗趣的玩意儿。

他一本正经嘱咐哥哥:“明儿开始就簪上,保你身强体健寿比南山。”

黑暗中,李卿指腹细细抚过簪上的花纹,无声笑了:“二郎的手越来越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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