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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爷(16)

作者: 豆儿太岁 阅读记录

李爵得意:“不是我的手艺。不过真是好东西!骨簪子,老骨,琼州带来的,这花纹,就这里,哥你摸着没?一圈一圈的,这是他们黎人的图腾,平安神。所以哥,你别老想东想西,都是乱想,瞎想。你就安安生生当你的少东家,以后再东家,老东家,老太爷,你的命啊,长着呢!福报长着呢!”

可这话说不到两年,李爵便在金陵结识了日后的武状元高甪,并随他一道进京赴恩科。一考,竟得金榜折桂。

“殿试钦点的状元,因此二郎始终以为自己赢得光彩。他不信会试落榜的人里有更甚他的状元之才。他本来,也从不会在意旁人如何诽谤刻薄。偏偏那一次,他把流言听进心里去了,不服,去偷了会试的卷子来看。”

没人知道李爵看到了怎样精妙的策论,以至于宁冒欺君之罪,当夜挂冠私去。一天后即被狛牙密探围住,秘密押至在君前。

君问他可曾贿考?他凛凛答曰:“不曾!”

君又问他可有誊抄?他依然答:“不曾!”

君再三问可是有愧?他拧眉正声:“草民无愧!然则,草民知耻!”

他耻自己虽未贿考,却因他人遭索贿而无钱疏通无辜落选,白得了一个状元,实在胜之不武。

想不到君还问:“你既堂堂正正应考,朕也是秉公阅卷,因何说不公?朕不公?”

李爵很犟:“他未上殿,就是不公。”

“他的会试卷子朕看了,确实斐然。可即便点了会元,廷试答问未必合朕心意。你用如果来否定朕的决断,未免太藐视朕了!”

“草民不敢!”

“你敢!”龙颜倏然正肃,“你敢拒榜,敢挂冠,敢欺君,敢提全家老小的命来与你连坐这逆上的大罪,你敢得很!”

李爵愣怔,旋即默然。

——陈森将药罐从炉子上捧下来,慢腾腾走到长案边,边沥药边跟辛星讲后来的事。

“其实圣上早就想整顿吏治,索性借二郎一用,宽赦他一个欺君不死,但要他去秘查科考舞弊。案子办得好,复他的状元;案子办砸了,掉他的脑袋。二郎问株连么?圣上说罚点儿钱吧!二郎便应了。可一查一问,他自己清清白白,人家咬出的是老大。老大也爽气,知道事情败露,房梁挂不上去,弄跟麻绳悬门栓上把自己给吊死了。留下一封自白,承认自己买通了考官,故意剔掉几个出众的,好让二郎能够稳妥地入选殿试。这事本来做得隐晦,若非二郎中了状元成为众矢之的,他又非较那个真,真不一定揭发出来。唉,是都没想过二郎能中状元!倒非嫌他没才,而是怕他玩儿,不用心。想不到他一辈子唯有那一次,是真的用心了,反叫最敬爱的兄长赔上了性命。”

兄长死了,家还在,一家老小还得哭着苦着活下去。李爵五体投地跪伏君前,破天荒恳求,他愿伏法,只求家安。然而圣上说,长子认罪服罪,一人之过不再追究,叫李爵起来继续做官。

李爵惨笑:“接了这道旨,我是忠臣,却不再为人子、为人兄弟,不再有家了。圣上是要我当孤魂野鬼吗?”

终于,他还是没能回家。也不肯留在朝堂上。经年辗转,仍是替人卖命,好赎还自己的罪。

在李爵看来,他得赎一辈子!

一辈子,又够不够?

入世数载,顶个状元名,没当过一天官,家回不去了,爱也收不回来,想想此生似乎只余下一条死路的结局,好死赖死或者横死,也已经不为自己左右。突然觉得人世里打个来回,委屈得很!

李爵躺在床里,想不通,眼热,但仍哭不出来。

兄长去世后,他总哭不出来。仿佛是叫当天一场大雨浇灭了心火,天替他哭,他替天造恶,活成副乖戾模样。

可就是那一天呀!他分明在天泪里哭到四肢冻冷,神情麻木,脸上的泪一遍遍被雨水冲刷干净,泡得他一身是苦。他不敢进灵堂去面对家老双亲,就只会一个人在雨里走。从午后走到日暮,从深夜走到天明,走得湿衣干皱,又一遍轰雷从云里滚出来,豪雨复将他浑身淋透。

直到高甪来了,陪着他一起走,油纸伞只将他遮住,撑起一片安稳的假象。

李爵便不走了,木头木脑地立在原地。

高甪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唤他:“仲贤?”

李爵身子微微晃了晃,踉跄往前去了半步,忽又站下。

高甪忍不住伸手来搀,再唤:“仲贤!”

李爵无力地挣了下,没有挣开,便扭过脸来怔忪地看人看伞,看独自行来这条长长的路。

他尚认得:“乐、平……”

声音似枯木将朽,毫无生气。

高甪哽咽,忽一把揽他入怀:“回去了!跟我走!”

李爵任他拥着,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问:“走去哪里?能去哪里?”

“那也走下去!你不能就这样耍赖不走了,这不是你哥要的。他一死,所为所求,绝非如今的你。”

“哥要的……他求……可他死了!为什么呀,乐平?”李爵的眼泪又淌了下来,失魂落魄,“为什么死的是我哥?为什么他死了,我还活着?他要什么我都给他,他要什么……他死了,还怎么要啊?我该怎么给他?”

高甪心发慌,抚他脸颊,拍他摇晃他:“仲贤你糊涂了!”

李爵双目失焦,碎碎呢喃:“糊涂、糊涂、哥……哥不理我了,再也不理我了!我没有哥了。乐平,我把我哥害死了。是我害死的!”

高甪伞也不要了,拼命抱他,在雨水的喧哗里大声吼叫:“醒醒仲贤,你哥想看见的是你堂堂正正立在朝堂上,看见你前途无量!”

李爵痴痴摇头:“我不要前途无量,我要,我只要,我哥活着。”

要不来,得不到,死去的再难回还。有人死了命,有人死了心!

五年了,李爵心里依旧扎着一个死去的人,闭上眼看见逝者的容颜,睁开眼还听见大娘的悲戚。那时候姐姐们哭哥哥,恨二郎没有良心;那时候亲娘匍匐灵堂,无颜面对主母;那时候爹爹一夜白了头,还要听坊间笑话这一家长子犯法次子灭亲。

那时候起,李爵再没回过家,再不是李家的儿子。

他亦不肯随在高甪帐下做幕僚,像惩罚那场赌约的任性,不许自己爱,不许得到。

而于高甪来说,李爵的推拒何尝不是在罚他怨他?若没有这场赌,若他放手任李爵自在江湖,若非他实存了结朋造势的权利心,也许李爵终究只能是个浪荡公子,凭一身武艺江湖里偶尔惹是生非,回家挨一顿父亲的棍棒,却总是有吃有喝有钱使,有亲有家有朋欢。不必孤身于世,故意离他千万里路遥,爱不到想念不到,随时预备把命丢掉。

于是高甪也自请戍边,挣军功换高爵厚禄。五年别离,李爵混个师爷糊弄世人,他则百战名将一旨封疆,将军入阁,权掌虎符。

“我等着你放下,再来替我击鼓,出阵曲,我只跳给你一人看。”

——李爵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摸黑蹭着鞋子胡乱套上,跌跌撞撞往外走。

没人料到师爷醒了大半夜,更料不到他那副垂危的身体会天擦亮就出门去,所有人都在莫大的疲惫感压迫下放松了警惕,任凭李爵独自摇晃到了街上。

他没想做惊天动地的事,只是饿了,想吃馄饨。

非吃不可!

☆、九、白案红案

第一炉的炭火才旺盛,锅中水还未沸,马千里就看见清晨的雾霭里一道蹒跚的人影自街角转出来。他眯起眼仔细认了认,确定是李爵,双眼不由眯得更细了。

县衙离这处市口其实只两条街远,平常走一走权作散步活动活动腿脚,却让伤病未愈的李爵走得气喘吁吁,过来一字未言先扶着桌子一屁股坐下,咳了个荡气回肠。

马千里的烫伤早已好全,不肯再让贤妻陪着来摆摊。此刻他手里端着半篾馄饨将下未下,觑一番李爵形容,双眉挤出方深深的“川”字。犹豫片刻,还把馄饨放回案上,提起自用的铁壶倒了半碗温水端过来,冷眉冷眼地往李爵面前一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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