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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没有花(9)

他把剩下的半瓶水一口气喝完,才摇摇头,也用英语回答说:“我觉得很难学会。”

“怎么会啦?”蒋一清见他心情不太好,故意笑嘻嘻地说,“你英文都可以说,怎么可能不会说中文嘛。就是学一门外语嘛。你读写不是都学会了吗?何况小时候我们都说过一点点中文,我也是十几岁才认真学的……”

蒋一澈这一个早上本来就很是受挫,这时重重地放下水瓶说,“这不一样。”

她还是缠着他:“有什么不一样的……”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中文的发音又那么难。”蒋一澈一边说,一边转身上楼,打开电脑,跟美国的合伙人Kevin连视频汇报情况。

Kevin的妹妹是当年他读书时候的同学,她从出生起就是听不见的,手语是他们家的官方语言,所以蒋一澈才能跟Kevin成为搭档。事实上应该说是好心的健全人Kevin不嫌弃他,给了他一个饭碗。他可以选择的职业道路并不多,现在的状况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蒋一清跟着他进了房间,趴在他床上,把头凑过来,很八卦地盯着他和Kevin的手语看。他也没有介意,只当她不存在。

“你比慢一点啦,我看不清你在说什么。”她中间还晃他椅子试图提醒他。

Kevin得知他在为了中文苦恼,后悔自己当年只是坚持了英文的读唇和发音,就安慰他说:“你一直是在美国,哪里有人给你做中文的发音训练。况且光是英文能维持你现在的水平也已经不容易了。”

蒋一清在他背后狂点头表示同意。

蒋一澈转过头来说:“你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不要捣乱。”

“我可以帮你啊。”蒋一清睁大眼睛作无辜状看他:“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从今天开始就光说中文,你看着看着,很快就习惯了。”

蒋一澈无奈,“我也希望有这么容易。你知道我英文有时候都不能完全读懂。”

蒋一清坐起来抓住他手,改用中文叫他:“哥哥。”

他抽出手来敲她脑袋:“我只会认这两个字有什么用。”

“早知道从小爸妈就不应该为了你只说英文。”蒋一清嘟起嘴来,“他们那么在乎华裔的身份,连我们的英文名字都很少叫,就应该多讲中文啊。”

“他们只是想让我可以跟人正常交流,也没有想过我会来中国。”蒋一澈说完就转过身,视频那头的Kevin又问他:“那边的无障碍设施怎么样?”

他摇摇头,“几乎没有。公共机构也没有手语或者字幕服务。可能中文比较复杂,语音转文字的APP没有英语的好用。”

“那对你来说真的还挺麻烦的……”

蒋一澈怕蒋一清看到自己的抱怨太多,便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推说自己还有事,就匆匆告了别,合上了电脑。

蒋一清一个人东摸西摸,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枕头底下找到了他厚厚的素描本。

他还没来得及上手抢回来,她便翻到了最近的一页。

本子里画的都是他最近在上海看到的各种建筑,只有最近那一页上写着陆晚云三个字,还标了英文的音标,记着中文发音的唇齿位置。

“哇你是不是喜欢陆晚云啊?”她踹他的椅子。

蒋一澈从她手里抢过本子,合起来扔到抽屉里,皱眉说:“我还没有说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她……我听不见?”

“这样你才能看到她的第一反应嘛。”蒋一清得意地说,“怎么样?她是你喜欢的类型吧?”

蒋一澈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她是你朋友,我没有其他的想法。”

“切,我朋友喜欢你的还少吗?都是你看不上人家啊,什么Kitty,Amy……”

她还要再数,蒋一澈打断她说:“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她有男朋友。”

蒋一清反而有点诧异,“什么?她有吗?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她跟男朋友打电话。”

蒋一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笑起来说:“那你抢过来就是了。”

“没那个兴趣。”蒋一澈不想跟她纠缠,站起来准备离开房间,又被蒋一清一脸坏笑地抓住胳膊:“没兴趣你为什么要学中文啊?能看能写不是就够了。上海到处都是外国人,他们都讲英文不是也活得好好的?”

他忽然失去跟她争辩的耐心,改用手语飞快比道:“我跟那些讲英文的外国人一样吗?他们在这里不是也有很多困难吗?是不是要我拖着Kevin来中国,还让他把所有跟人沟通的活都干了?我就在房间里画图?我自己不学,难道反而要让他为了我学中文?你的朋友带我去看了那么多房子,我是不是至少应该知道她的名字怎么念?”

虽然平时习惯了跟蒋一清讲英文,但不管是读唇还是发音对他来说都要全神贯注,累心的很,所以他每次改用手语就等于是最后通牒,不想再说这个话题的意思,蒋一清也立刻识趣地不再惹他,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下了楼,很狗腿地去厨房洗了水果切好,再泡好咖啡送到他的手边,才忽闪着睫毛蹲在他身前说:“哥哥,你要是觉得待在这边不开心,就回美国好啦。”

蒋一澈假装没看见,叉了一块蜜瓜塞进嘴里,低头拿起一本书看起来,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原先在美国的时候,他因为不是先天失聪,读唇和发音都还算顺利,跟普通人基本能够正常交流,工作上又有人帮忙,已经形成了自己完整的世界,所以并不觉得生活得太过困难。

可是到了这边,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又要用他并不是很擅长的中文,他实在是太累了。

不管是家里的钟点工,还是外面的服务生售货员,所有人看到他的亚洲脸都直接跟他讲中文,见他听不懂又听不见就会先是惊讶,再是不耐烦,最后变成鄙夷。

只有陆晚云是少见的既没有用同情的眼光看他,也没有嫌他麻烦的人。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接受了事实,也一瞬间就适应了跟他沟通的方式,甚至都没有跟蒋一清打听过什么,好像完全不想给他们俩造成任何困扰。

他从小习惯察言观色,什么人是强打耐心跟他交流,什么人是无可奈何应付他,他都一眼就能看出来。陆晚云是真心体谅他,他也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可是他却无比嫌弃自己。每次跟陆晚云出门的时候,他都万分懊恼自己只能跟她麻烦地打字,把那条专门用来跟她对话的备忘录越写越长。

他二十年来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告诉自己,他只是比别人多一点点困难,跟普通人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也完全可以跟他们一样生活,却在来上海的这短短的一个多月里就前功尽弃。

最要命的是,他从第一天就开始好奇,陆晚云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样的。

蒋一清见他一直没有反应,便坐到他身边抢走他的书,把脸凑到他跟前,泫然欲泣地说:“哥哥,我一个人在这边也没关系的,你不喜欢就不用留下来陪我的。”

他终于忍不住笑场了:“你还不去练琴。还在这里聊天?”

蒋一清这回面色却变得认真了,“我说的是真的。你在那边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成果,还是回去吧。就当我没有让你留下来过。”

他见她皱着眉头,就懊悔刚才自己有点过分了,情不自禁地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刚才态度不好。”

蒋一清一愣,随即摇头笑了笑。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想清楚的,做什么决定都不会完全是因为你,你不要担心。”他又说。

蒋一清点点头,伸手拉他起来:“陪我出去吃饭吧,我想吃日本菜了。”

他何尝不懂她是在逗自己开心,只得点点头站起来。

蒋家老宅的地理位置很好,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富人别墅区,闹中取静,如今出门步行几分钟便是上海最高端豪华的商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