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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垒西边(15)

作者: 原鸣 阅读记录

“他果然长了一双勾魂摄魄眼呐!”及至见到吕范,我忍不住脱口道。

“你说什么?”匡瞪大了眼睛问。

“我说,即使你把眼睛瞪到最大也没有人家的一半大!”抿嘴坏坏地笑着,我忍不住又望了望吕范——那一双大大的、长长的、微微上挑的、不光能颠倒女子亦能颠倒男子的、勾魂摄魄眼。

可我的笑容还未褪去,陶谦的兵勇就到了。他们竟将吕范抓捕了去!理由是陶谦说吕范是袁术派来的奸细!多亏吕范的亲客健儿冒死将他救了出来,我们亦迅速收拾东西离开了江都。

在过江的渡船上,我望着晦暗天空下白茫茫的江面,不由回想起三年来的种种。父亲在日,我们一家无论走到哪里,即使不会受到特殊的优待,但适当的礼遇总还是有的,可今时今日——回头看一眼因受到拷打而挂了彩的吕范,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堵着般难受。就说那陶谦,在袁氏兄弟互结党援的攻伐中,他本是袁术的盟友,不然父亲也不会千里迢迢地派朱治去帮助他。可就是这样一个受过父亲大恩的人,在我们搬来他治下的江都后,竟屡次刁难。按朱治的分析,是因为袁术杀陈温、占扬州后,作为北邻,陶谦感受到了威胁;加上策在徐州交结豪俊,声名愈显,终于遭了他的忌。

大概这就是母亲所说的世态炎凉吧——再看一眼吕范——好在,他那么好看的眼睛没有受伤!再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策了,我不禁甩甩头,甩去所有不愉快的思绪——不管怎么样,我们终于要一家团聚了!我欣喜地想。

然而,这次的相聚异常短暂。在募集了几百丹杨兵后,策立刻将兵回到寿春,向袁术软硬兼施,终于要回了尚未被其吞并的千余父亲旧部,之后便暂留袁术军中,等待时机。我们则从丹杨郡治宛陵[1]再度搬回到吴郡曲阿居住。

“太傅马日磾持节安抚关东,到寿春来了,他以礼征召我,并将我表为怀义校尉。怎么样,不错吧?哈哈!”

“最近和袁术大将乔蕤、张勋成了好朋友,他们都倾慕我倾慕得不得了!当然咯,此二人亦英雄了得——虽然和我比还差了那么一点儿!”

“袁公路时常叹息着对人说:‘使术有子如孙郎,死复何恨!’我呸,他也配有我这么优秀的儿子么?”

策又恢复成往昔那个爱说爱笑又自恋的家伙了,读他的信总是令人解颐。可我渐渐发现母亲读信时却时常是笑中带泪的,许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策是只报喜不报忧的,舅父的信则道出了更多实情——

策带着那新募的几百丹杨兵返回寿春途中,曾在泾县遭遇山越宗帅[2]祖郎袭击,几乎丢了性命。而袁术虽对策百般拉拢,实际上却是想像当年利用父亲一样,利用策为其征战四方、开疆拓土。他曾许诺表策为九江太守,可策为他效力一段时间后,这九江太守的位置却被他给了自家故吏陈纪,令策十分失望。

听着权的讲述,我忽然不能自禁地想起周瑜来,想起三年前的舒城石亭外,他对策说:成事在人不在天!策问:届时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他答:吾兄何必多此一问?

可很快地,我们在曲阿也住不下去了。当朱治的心腹下属出现在我家,并让我们赶快收拾东西离开时,我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没了力气。

“又要搬家?为什么啊?”顾不上礼貌,我只是睁大了眼睛问。

太傅马日磾在寿春,除以礼征召策,表策为怀义校尉,还辟朱治为掾,迁吴郡都尉。朱治已前往钱唐上任多时,此次既特遣心腹前来,只怕是出了什么很严重的变故。

见母亲和几位兄长神情间亦全是探询,来人沉吟了一下,措辞谨慎地说道:“朱将军担心扬州刺史刘繇或将对夫人、公子不利。”

此言一出,在座的每个人都不禁流露出一丝惊愕与不解。在以目光请示了母亲后,权开口问道:

“刘扬州受家舅父、家堂兄帮扶,对敝家一向还算礼遇。如何竟会突然反目,以至将欲加害?”

“这个……”

自从董卓乱政,天下分崩,以袁氏兄弟为首的割据群雄便无视朝廷指派,竞相私自任命地方长官。于是一州一郡之地,便常会出现有朝廷和地方势力分别任命的两名甚至多名刺史、太守,并相互攻歼的情况。袁术杀害了前扬州刺史陈温自领扬州后,朝廷又任命汉室宗亲刘繇为扬州刺史。扬州的州治本在寿春,但寿春已被袁术所占据,刘繇不敢前去上任,便渡江来到了江南。舅父吴景和堂兄孙贲在丹杨,便将刘繇迎至曲阿,帮助他在曲阿建立治所。

见来人欲言又止,母亲神情微动间似乎意识到什么,沉思片刻,她温言道:“舍弟和舍侄可还在宛陵?”

“……不瞒夫人,日前刘繇突然发难,吴、孙二将军猝不及防,皆已被驱逐至江北。”

“何故如此啊?”权大惊问。

来人复沉吟半晌,方吞吞吐吐地道:“袁术将攻徐州,因军粮不足,问庐江太守陆康借三万斛米。陆康以袁术叛逆,不肯与之。袁术大怒,发兵攻陆康,今已围城数重……”

“可袁术打陆康,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呢?”

我脱口而问,倏忽间见母亲脸色一肃,忙吐了吐舌头低下头去。片刻后却听母亲缓缓问道:“那攻打陆康的主将是谁?”

来人停了一下:“是……是伯符公子。”

双睫轻颤,母亲慢慢垂下眼帘:“我明白了……”

可我不明白啊!一头雾水地望向权,却见他亦低首沉默下来,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望着他,一点黯淡如萤火的震恐,突然在我心头闪了那么一下——微弱的,模糊的,可就是那样真真切切地闪了一下。

却是心直口快的翊大声道:“莫非因兄长替袁术攻庐江,而舅父与堂兄本为袁术所命,刘繇害怕遭到吞并,于是先发制人?”

“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刘繇有感于此,也不奇怪。只是他既有高名于海内,当不至于加害我们吧?”匡面带疑惑地问道。

“话虽如此,但朱将军以为防患于未然,总是不错。”

终于是母亲轻叹一声,做出了决断:“即刻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吧。”

挪动脚步,我慢吞吞回到自己的房间,直到跨过门槛时一只手无意间触碰到腰间悬挂的小玉兔——是策见我喜欢兔儿形状的东西而送我的、由上等的昆山白玉精雕而成的小玉兔——那一点黯淡如萤火的震恐蓦然在我心头爆闪,霎时间一片雪亮——

策攻庐江陆康,围城数重,这所围之城岂不就是——就是庐江郡治舒城?!

舒城,我们住了整整两年的舒城!周瑜家的舒城……

时光似水流,转眼已是兴平二年[3]的秋天,我们搬来历阳已经一年了。

刘繇将舅父吴景和堂兄孙贲驱逐至江北后,立刻派樊能、于糜守横江津[4],张英守当利口[5],以防犯袁术派兵渡江。袁术则任用其亲信故吏惠衢为扬州刺史,以舅父为督军中郎将驻历阳,和堂兄一起率兵进击张英等。然而战事历时一年却毫无进展,两军长期处于胶着状态。

“突——”赤风打了个响鼻,我摸了摸它的头,再望一眼滚滚东流的长江水,一种淡淡的惆怅忽然像野地里的蒲公英一样花罢成絮,因风飞扬。

两个月以前,庐江郡城终于告破,我不知道当策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站在曾经慢待他的陆康面前时,后者可有过后悔?但一定是恚怨的吧,不然他就不会在仅仅一个月之后便病逝了。好在城被围死前,陆康允许城中百姓逃难,而策亦约束将士,不准伤害出逃的平民。策在信中轻描淡写地说起他曾在城外与周瑜匆匆一遇,彼时周瑜护送自家眷属及陆氏族中妇孺出城,大约两人谁也不会想到,他们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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